是一个热烈的夏天,屋外闷闷的,是大雨来临的前兆,蝉鸣在湿热空气中织成密密的网,纱窗滤进的日光在木质地板上投下影影绰绰的光斑。我不知道第几次数过门前屋檐上的爬山虎叶片,那些心形的绿在风中轻微痉挛,一旁铁艺花架上的玛利亚玫瑰正在经历花期最后的盛放,褪去了粉白的外衣,边缘泛出暗红血渍般的锈迹。
空调外机在墙外发出垂死的嗡鸣,混着远处天际滚动的闷雷,将等待的每一秒都拉长成夏日里黏腻的糖丝。
我不住透过窗子的向外望去,期盼某个身影经过,指甲无意识抠着柜台边沿剥落的清漆,而木刺扎进指腹的刺痛感反而令人安心。隐秘的期待与渴望不断在内心滋长叫嚣着,而我也放任自己,任由这些近乎病态的思想撕扯折磨自己,只要远远地,远远地,望上一眼,似乎在看见他之后,一身的疲惫也会轰然消散。
我与他是因意外相遇的。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屋外正是大雨,在店门前传来一声陶瓷倒落地面的清脆声后,吱呀声并着屋外的暑气与潮湿,夹着清脆的道歉声,在午后的疲惫中使人来不及反应地涌入室内。
他推开门时带着的一丝歉意与小心翼翼的,略微闪躲的眼神,解释着自己的失误意外,他温润的,像碎玉击打冰面般的话语落下,明明是闷热的午后空气,却狠狠溅起我心上的一片涟漪。
他走近,我将头略微低了低,这是他第一次与自己真正交流,我试图用摆弄手下的物件来让自己转移注意力,又一边侧耳专注他的一字一句,在带着少年柔和的嗓音骤然凑近耳边时,我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颤了颤。"这是...荷兰引进的变种?"他俯身时,矢车菊香波的气息裹着少年肌肤蒸腾的热度漫过来。我盯着他深蓝色裤脚沾染的泥点,喉间像被塞进整颗未剥皮的夏橙。"玛利亚。"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吊扇搅动的气流里,"花期比普通玫瑰漫长,但根系脆弱。"
我下意识的想要逃离出他的气息范围内,又忍不住微微凑近,感受那种像被保护在怀里一样的错觉,“玫瑰的一个属种”我又补充道。心里不住的暗暗紧张,热度已经从脖颈迅速燃到了耳尖,我甚至能感受到发尖扫过他下巴时的颤动,耳畔又传来他的声音:我听说过这个属种。他修剪圆润的指甲划过丝绒花瓣,惊起一阵战栗的颤动。他顿了顿,似思索了几秒,道:倒是很适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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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侧躺在床上,微微蜷着身子,怀里护着一束玛利亚,他在临走之前说,这是他的赔礼。
那天我们像阔别多年的友人相遇般畅谈。玛利亚,玛利亚,我不住的呢喃着,回想那日与他的接触。
我不住地猜想着他是否看出了自己当时的窘态,接着又开始在暗喜中期待起下一天,会不会再次见到他呢,他会不会再次像今日一样推门而入呢,也许到那时我可以再送他一束玛利亚,可以作为朋友间的赠送,毕竟我们似乎有着如此相合的一切。但是,我又开始怀疑,开始胆怯害怕起来:那我们间称得上朋友吗,在仅有的一次意外见面后......
夜色深浓,月光折射在怀中的玛利亚上,那些被压皱的花瓣在床单印出淡红纹路,我数着窗台裂纹深处渗出细小的水珠,在月光下如同玛利亚的泪滴。一旁的电子钟显示03:47,距离他平日出现还有4小时13分。寂静中突然响起的消息提示音让烟灰断裂,黑暗中亮起的屏幕显示他五分钟前更新的社交动态:一张模糊的速写,画面里某人因为低垂着头而发丝缠绕着玛利亚花枝。
我猛然坐起身,薄荷味的烟雾袅袅升起,我不留神地开始不住的咳嗽,喉咙间清凉又火辣,但嗓间难捱的痛与痒却抵不住心底油然而生的,抑制不住的那股恐惧与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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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很开心,因为在那日见面后,他每天都会在下课后在我这里小憩片刻。我与他在日渐延长的时间中畅谈过去,当下,与未来,他和我讲述着校内趣闻,故作夸张的表情还未引起我的笑意,倒先自己敞开了怀伏在桌子上大笑,往往这时,我总会感到无法言喻的满足,我试着将自己沉入当下的欢乐中,不在顾及往后,抱着饮鸠止渴的心态,开始学会知足,而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这倒成了一项每日必做的日程般,准时准点倚在门外,在笑着对上那熟悉的眸子后,身上不知所谓的巨石也轰然落下。
随着相处,我清楚地明白着,我们间所谓的友情正在逐渐变质,自己的一次次越界与试探,他日渐回避的眼神,在逗弄下染红的耳垂,吞吞吐吐的词句,不时地慌乱,有几瞬时我甚至想挑开这层薄纱,问:你喜欢我吗。
我承认自己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既没有所谓的过人才能,又没有富裕的家庭,反而有着不似常人思想以及举动的怪人,我似乎总是承受不起常人认为平常到翻不起一丝波澜的影响,承受不起常人的一个细微的动作与眼神,但是我内心整日充斥着无法抑制的渴望,渴望更多属于他的关注,更多属于他的一切。
我是自私的,而意外即是祸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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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是个雨天,暴雨来的毫无预兆,我邀他留宿,看他愣了愣,又下定决心仿佛视死如归的表情让我不禁觉得好笑,我捏了捏他放在桌子上的手,笑着略带调侃道:怎么了,怕我吃了你不成。
老套的话术让他也不禁舒了舒眉,反过来捉住我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带着劲儿揉捏了下,朝着我呲牙咧嘴的笑,我也哈哈一笑,拽着他上了楼。
窗外狂风卷着暴雨,击落在窗台上,雨水顺着窗缝渗进来,在木质窗台上汇聚成蜿蜒的小溪,窗户里侧蔓延起一阵白蒙蒙的雾气。我们洗漱后肩并着肩缩在一起玩像素游戏,他突然跳起来翻找书包,掏出用防水袋包裹的素描本。他每输一局就在素描本角落画朵玛利亚,第十二局时整页纸已开满电子玫瑰。老台灯将影子投在窗沿边晾晒的玫瑰花瓣上,那些被雨水打湿的速写纸渐渐显露出隐藏的图案——某日我伏案小憩时,他用银色颜料在纸背勾勒的轮廓。
"你闻起来像薄荷糖。"他鼻尖蹭过我耳后时,屋外似乎突然响起轰然雷声,闪电恰好照亮他锁骨处的淡红印记——那是上周被玛利亚尖刺划伤的,此刻正随着脉搏跳动微微发亮。在感受到一次次由他发起的不自知僵硬的调笑话语与不时瞥过来的视线后,抢在他闪躲之前,我不作他想,隐秘的悸动促使我率先捅破那层似有若无的窗户纸。我低头数着他毛衣被窗沿缝隙溅落的水珠,定定看了片刻,突然抓住他按向重启键的手:"要不要接吻?"。
我清晰地感受到他略有抑制的呼吸声与试图缓解不自在的动作,似乎默默地思考着什么,但是我也分明看见他瞳孔里炸开的星火,比屋外的闪电更亮。窗外的雨兀地更大了些。
在我直直地注视下,我看到他似乎似有几分坚持不住的羞愤,他微微抿了抿唇,也突然如上楼时的决绝般将我拉入他的怀中。片刻,他低下头,更深地埋在我颈的一侧,闷闷地说要。
心中像是洪流的阀口被打开,一阵阵猛烈的欣喜层层叠叠覆盖上心头,又酸的发紧,我控制不住的开始颤抖,眼角酸涩,伏在他怀里呜咽着,这倒令他有些无措,他将手搭在我的脊背上轻轻顺着脊线捋着,像是安抚,静静地等待着。即便我低着头,也能想象到他温柔,带着怜惜的视线。任何暧昧都抵不过这声是,我如释重负般,开始大口喘着气,感觉自己似乎是完成了一个重大的使命。
晨光爬上藤椅时,玛利亚玫瑰正在噬咬自己的影子。我数着他脊椎第十二节凸起的骨节,那些我们共同栽种的玛利亚在窗台上剧烈颤抖,根系穿透陶盆裂缝,在木质窗沿缝隙织成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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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应该拉住我。”他用微红的眼睛紧盯着我,瞳孔里映出窗台上疯狂生长的玛利亚,那些根系正穿透墙纸向床头蔓延。他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你不能回避”,他顿了顿,从床边坐在了一旁的藤椅上,藤椅边是盛开的几朵玫瑰。
他用手掩着面,后颈微微弯下。
我蜷缩在床的角落里,身体紧紧地挨着里侧的墙面,头埋进膝盖间,死死的紧闭着嘴,吞咽下那一声声的呜咽,又不时从嘴里溢出破碎的几个音节,我试图让自己冷静,又抑制不住的惶恐,开始发散思维胡思乱想。控制不住的悲伤纷纷涌上心头,我几乎压不住这汹涌而来的情绪,声音愈发的低,愈发的破碎,以至于说不出话来。
莫名的情绪上来,对于自己现状的恐惧,对于往后的不安,对于自身的厌恶以及害怕他的猜忌,疯狂交织着不明的激奋,又带着全身的无力感,我感到身体如坠冰潭,脑袋里抽痛,仿佛是一种将死的感觉。一声焦带着急慌乱的声音又急促促的撞进脑中:“宋清!”恍惚间,我看到他费力的挤了进来,带着我熟悉的气息,猛烈地拥向我。
我想,曾几何时,我是多么渴望能有个温热的躯体劈开这具冰封的躯壳。我是多么期待着能够有个这样的人来拥向我,但是不管我是如何凄厉的呼喊,如何的求救,如何不住的在心底发了疯似的重复着,可不管我如何将指甲楔入声带企图剜出更尖锐的呼喊,不管我怎样撕开结痂的旧创用新鲜的血腥味作诱饵,那些匆匆离去的脚步声永远停在转角的阴影里。我的求救信号像被雨淋湿的蜘蛛网,黏连着坠落在墙壁的裂缝中。如古井投入石块,一丝回响也不得。他人只当精神失常,避而远之,我甚至想匍匐着,追上他们逃离的步伐,却只是留下遍地污浊不堪的血迹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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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向着另一个道路上发展延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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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草在齿间崩解成苦涩的颗粒,尼古丁却浇不灭脑海里循环播放的像素游戏音效。回忆着那晚他温热的鼻息曾如何扫过我的游戏手柄,而突然响起的消息提示音让指尖烟灰断裂,黑暗中亮起的屏幕却只是天气预报:暴雨红色预警持续至这周,下周后会放晴。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烟雾又缭绕升起,牙尖死死咬着烟杆,涩涩的带着薄荷味的烟充斥着口鼻,呛出一泡眼泪。“怎么又在吸烟?”听到推门声,我赶忙掐灭烟头,拍拍衣摆上无意落下的烟灰,眼前递过一束玫瑰,正统卡罗拉。他最新送来的玛利亚插在洗净的牛奶瓶里,猩红花瓣边缘蜷曲成灼伤的皮肤,艳丽的红色像火般在我的心底猛烈燃烧起来,烧的我浑身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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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再度来袭的夜晚,我们挤在储物间拼凑画纸碎片。闪电劈开云层时,他忽然指着某张泛黄的速写:画面里我正弯腰整理花架,发丝间缠绕的玛利亚像新娘头纱。"那天你围裙沾了花粉,"他的呼吸扫过我后颈,"我用了整管白色颜料都盖不住心跳。"
当第一缕晨光漫过窗台时,最初那朵玛利亚的残瓣里,嫩绿的新芽正在雨水里舒展。睡梦中无意识收拢手臂,腕间新旧交叠的伤痕在阳光下,竟像极了玫瑰破土时挣开的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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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升第一次见到宋清是在校联考那天。当时正好结束半天的考试,交卷铃声刚响过三分钟,走廊便涌出成群的学生,蓝白校服汇成的溪流顺着楼梯奔涌而下。他顺着人潮下楼,鞋子碾过地上半融的冰棍包装纸,甜腻的糖水正被烈日蒸成黏稠的琥珀。人群熙熙攘攘,各种喧闹的声音裹挟着夏日的热气熏染着他,让自己不住的烦躁想要逃离。
耳边又是传来一声轻笑,像冰棱坠入泉水,激得他耳膜微颤。下意识追随声音望过去,茫茫人群中一副瘦削的背脊直直挺立,那是个过分单薄的少年,蓝白校服像挂在竹架上般空荡。他站在梧桐树斑驳的阴影里,指尖正捻着一片半枯的叶子。阳光从叶脉间隙漏下来,在他苍白的侧脸投下细碎的金斑。被烈日灼烧下那抹近乎透明的皮肤才泛起珊瑚色的红晕。顾升注意到他睫毛颤动时仿佛蝶翼振翅,在眼下投出两弯新月状的暗影,眼睛浓黑中似乎又带着一抹光亮。让顾升忍不住想要去窥探。
顾升自认为自己姿色还算不错,在校同性异性朋友也算不上,见过的人形形色色,相处过的人在同龄人中也是算不得少,但是他的心却在此时猛猛悸动起来,不知道是烈日灼心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他只知道此时他的余光被不远处的少年狠狠吸引着。
联考之后返校,因为忙起来的学业顾升也将那次偶然的碰面抛之脑后,他并不是会将这些偶然的相遇放在心里的人,他自认为没有什么事是真正值得在意而重要的,他的身边依旧是那群好友,属于少年的学业与娱乐,直到在学校再次碰见,那人脊背挺直如修竹,袖口随着动作滑落,露出一截白得发青的手腕。他一眼就认出来那个身影。
他意识到他们是在一个学校里,并且更巧的还是同级生,只不过一个在一楼校重点班,而他在三楼上课。
顾升自那次再次遇见之后,似乎身边就总会听见关于那个少年的故事,他知道了少年叫宋清,成绩优异却有着众所周知的心理问题,所以尽管他似乎为人和善,但是身边的好友确实实打实的少。处于高中升学阶段,顾升隐隐约约能想到去接触宋清的后果,他尽量让自己不去在意,却又忍不住去窥探。在一次如往日来到学校时,他刚将书包扔到书桌上,却听到同桌谈起昨晚的校园密谈:昨晚一楼那个宋清,因为发病血染了整个校园!
顾升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是什么样的表情,这话显然是夸大了不知道几分,但是他的心就是紧紧揪在了一起,同桌等着顾升的反应与回应,但是他只是沉默,也只能沉默。
自那之后,顾升就几乎没再见过宋清,除了在教导主任那处再次遇见。
当时他正准备和主任商量一下转到艺术班,在办公室门口却擦肩而过一个身影,瘦削但挺立,顾升一下就认出来,他定定站在门口,目光再次追随着那道身影,随着身影消失在拐角,猛然的失落出现在他心里,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是不是真的错过了什么。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过去,顾升通过美术艺考考上了当地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身边也依旧是有了一群三朋好友,日子又是开始平平淡淡的过着。
夏季总是多暴雨,在刚出宿舍门时压抑的空气和湿润的泥土味就开始慢慢浸染他,他加紧脚步去校门口的美术用品店买了些画笔画纸。刚出店门,屋外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潮湿的空气中漂浮着松节油与亚麻籽油混杂的苦涩。他抱紧新买的马利颜料,看雨滴在柏油路上炸开铜钱大的水花。天空就开始细细密密下起了雨,雨滴越来越大,他脚步也越来越急,路过一家花店门口时,衣摆带过门口木架上的陶瓷花瓶,不出意外的陶瓷跌落在地,发出生命最后的一声悲鸣。望着天空越来越密的雨幕,顾升不做他想,随着心的指引推开那家花店店门,低着头余光却是一下子被前台躺椅上的人狠狠抓住,心猛猛震动起来。
“抱歉...”顾升听见自己有些嘶哑的声音,陶瓷碎裂的脆响似乎惊动了躺在藤椅上的青年,顾升回避着那人疑惑又似乎与自己有些类似的震惊目光,六年光阴将记忆中的青竹淬炼成冷玉,唯有眼下那颗细小朱砂痣鲜红如初。雨声忽然变得很遥远,他将眼神深处的某种坚决隐藏,作出小心翼翼模样,道“我是顾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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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之后,夏日过后的初秋已经开始微凉,宋清依旧靠躺在那个藤椅上,顾升伏趴在他的腿边,指尖玩弄着枯萎的玛利亚花瓣,宋清垂眸盯着,从他指尖捏来:你会后悔吗?顾升不语,只是作惩罚警告样使了轻微力气捏了捏他的腿,宋清就是笑,笑着笑着就开始落泪,他也低伏了身子,脸颊倚在顾升已经冒出些许白发丝的头上,病痛让他已经使不出什么力气,"你看..."宋清忽然抬起手,顺着微微颤抖的指尖望去,二十年前他们相遇时种下的那株幼苗已长成藤蔓,暗红的花瀑正从屋檐倾泻而下。秋日暮光中翻涌的花浪漫过石阶,漫过摇椅,最终停驻在他们交叠的影子上。
顾升把脸埋进爱人单薄的胸膛。胸膛震动:"该修剪了..."怀里传来轻轻的呢喃。顾升抬头,看见宋清正望着翻卷的花浪微笑,眼底跃动着最后的星火,"等来年...根茎会抽出新芽...",宋清指缝渗出的花汁在掌心晕开。
晚风掀起窗纱,惊起栖在花架下的白鸽。当最后一线天光沉入地平线时,顾升抱起宋清,踩着满地绯色走去楼上。月光沿着窗沿的枯萎花瓣流淌下来,照亮床头木质柜——层层叠叠的玛利亚干花间,躺着张泛黄的便签:
"让根系穿过我的骨缝生长,当春天来临,你的指尖会触到我在土壤里盛开的心跳"
褪色的钢笔字洇着淡淡红痕,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雨天,少年推开那扇木门时望进的深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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