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没有注意,我现在才看见怪物死后身体不是以尸体的形态横亘在路上,而是慢慢变成黑雾消散。
“这些故事里有记录这种怪物诞生的原因吗?……就是,比如,为何是现在出现?”
莫怀臻没有嫌我问题太多,耐心地从他的记忆里拼凑脉络:“这点我也说不清。书中对此记录不多,仅仅用‘后患无穷’和‘暂无解法’两个词概括了整件事。我现在也无法完全确定,只是从我的观察与推测中判断它们之间应当有某种联系……所以当我在远处感知到那里的波动,立刻决定前往。多一份样本就多一条可信的线索,没想到会遇到你。”
“我?你先前也提到了我身上有奇特的力量。抱歉,我不太了解,我曾经尝试过了解有什么问题,但并未找到答案……它在我所能找到的书中描述不多。”我诚恳地看向他,他澄澈明亮的眼睛躲闪不及,恰好和我对上。这位年过半百的年轻人嘴唇动了下。
“咳……啊。是一种直觉。”他说,慌乱地拨弄了几下箭羽,差点把毛拔下来,“我想你应该有所察觉,在生活中会有许多人莫名就同你非常亲近,或者总是尝试靠近你。我比他们要多一些能力,假如他们只是觉得你亲和,那我就是能看见你体内能量的流动,为何会汇聚到体外,它是怎样运转,还有它的模样。”
我一直在听,一边听一边忍不住踩在砖头的缝隙上。我听见他的沉默,抬头看他为什么不说话。
这下换我愣住了。
他眼里有种我说不上来的、似乎正在读一个人痛苦的灵魂的情绪。我想他可能是回想起自己求学的人生了——五十多年嘛,困境,苦修,一遍一遍的反复。我这样的追根究底,并不是建立在他的和解之上的。
他对我说,仿佛下定了决心:“你的体内有一颗种子。我知道它,我……”
他拧着眉头,迟迟说不出后面的话。我猜他是不想告诉我,那也许涉及了更深的隐秘,哪怕知道真相却还是不由自主被吸引的他也不能说出口。
“但我希望你不要了解太多。”他最后这样讲,“知道的太多对你而言没有好处。”
在这里,我要停下脚步。这是正确的选择,我在原地站定,在他不解的注视中取走他的弓与箭,笨拙地模仿他的动作。
我说:“首先,我是个成年人。其次,我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你是有通晓未来的眼睛么?
“可是我做什么,都得遵从自己的心才行。这不是不听劝,因为我早已把你的建议刻在心中。当我发现自己做不到也不想做时,我会向你表达关于你提供给我的建议的谢意。”
箭轻飘飘地射出去,擦过他的脸颊,衣袂无风自动。种子被种在怪物体内,很快就在生长中使怪物爆炸。一团黑雾,天地间没有它的容身之所,徒留枯萎的种子刚生出一朵芽。
“你生气了么?”他看着我过去捡植物的背影,忍不住问我,“我不是故意一边勾起你的兴趣一边这样说的。我知道,这种行为叫说话说一半的人最讨厌了。你生我气了吗?”
我困惑地转身,走回他身边:“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把新芽放进他掌心,它的根很快就在他的血管里蔓延。我能感知到莫怀臻的实力,初学者自然比不上宗门前辈,只要他想,他随时能把这棵小小的植物赶出去。但他没有这么做。
“你没生气就好。”他松了口气,“这棵植物很可爱。作为创作者,你知道它的名字吗?”
“我不知道。”我干脆道,“你能分清自己为什么对我如此友善吗?”
“我见过它,在幼时的院子中。它叫天穹,雌雄同体,长大后会开出圆滚滚的花。花色只有绿色,除了柔软,和种子没有太大区别。它体内有两条通道,狭窄些的是自己传粉的道路,宽阔些的则是自杀的路径,如果自己无法使自己生存下去,它有更大的概率自此枯死。”莫怀臻自顾自地解释,“天穹不喜光,不喜热,不喜潮湿与干燥,更不喜寒冷多水。想专门培育,它总会死亡;而当自由生长,它又可以生活在任何地方。”
“和我有多少联系呢?我并非它的创作者,它才是自己的创作者。”
“它的语言是‘永恒的爱,宽容,永远的凝视’。……是叫‘花语’,对吗?”
莫怀臻目睹天穹钻进他身体里,有些新奇地原地转了几圈。我觉得他显得很幼稚,一点也不像老年人。
“我对你友善,因为我看见了你。”他态度坦诚,“我知道这其中一定有那种吸引在作祟,但我不能因此否认我对你的好感。我并不主修灵魂学,可你的灵魂早已溢出,溢出程度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强烈。要知道,灵魂是有均值的,高尚的人的灵魂会以满溢的状态出现在周身,而卑劣的人的灵魂则零碎地游荡在不远不近的各处。”
他开始说些我根本听不懂的东西,什么灵魂值,什么高尚和卑劣,要是论及我以前的生活环境,我没有先长成一个品德低劣的人就算不错了。他大概也是眼瘸,把这相似的二者搞混。
我只是想,也许从和人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的、可能知情的人身上能得到更多信息。
面对他摇曳着身后树影的眼睛、不知不觉间露出的淡淡笑意,我相信这很有可能是把我送去解剖的甜言蜜语。用虚造的东西吸引我,用假装温柔的话宽慰我,害得我不知为何想流泪。
我倔强地否认他的话:“等我们下次约见的时候,让我亲眼看看你描述的那些东西吧。作为耽误了你时间的赔礼,要我请你吃一顿饭吗?”
“好。”他应得很爽快,“我也很久没有吃过外面的东西了。”
他指名,我去买,两人一手一个肉夹馍,十分简陋。流油的口感让我脑海中闪过一片阴影,我就这样顺势而为地接受了破土而出的记忆。我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是出神,出神后就原谅了它的所有。那些我曾上上下下躲藏的岁月,不被人关注的人生,做什么都有人讨厌。
似乎是有过铺垫,我包容得很快。
可还是留下未尽之言。
同时,我意识到沃德正在这附近。
莫怀臻在我失神的间隙自己去买了奶茶,他看上去兴致勃勃。我坐在路边一条长椅上等他回来。
『因为你和世界联系加深了,所以我再也没办法帮你压制它了……』沃德沮丧地说,『抱歉,我仅仅有钻规则漏洞的能力。哦对,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在你的脑子里,你可以随便想!这样就是对话了!』
“你对于那些怪物,没有什么对我想说的吗?”
『那些是世界的漏洞呀!』它的声音听着很纯良无辜,我恍惚看见一抹金色在我眼前流淌,『不过我也很想解决啦……就是有很多阻碍,好在其中一个就快要被我解决了!』
我觉得它不会做出什么好事。我翻到自己之前的问题,问它:“现在我只是看见了这些怪物,却不能保证它不是你迷惑了我和一部分人的记忆。你是世界的一抹意识,作为比人类的神更高一级的存在,你能否向这个世界保证,用你的权能发誓,生命真的会拥有你曾语焉不详的那些绝望的痛苦?”
『我能。』它快速应答,『我知道你只是想要得到一个自己为之努力的保证,也怀疑我会不会和那些能够蒙住你的眼睛的生物联合。但你也知道,它们的靠近会让你窒息。』
沃德难得态度正经起来,抑扬顿挫的音调在我头脑里回响。
『……我以*全知*的权能向对我具有*惩处*能力的世界发誓,灾厄必将到来,人类流离失所,此事绝无虚言。*世界的意识*永远与*世界*同进退。』
它像人一样咳嗽了几声,然后消失不见。
我也很久都懒得验证真实与否了。如果真的要一条条验证真伪,恐怕我早已在证明中发了疯。
我百无聊赖地瞪着油光,扔了又觉得浪费粮食。隔了漫长的等待,一只手停在我垂下的眼帘前,莫怀臻逆光站在我跟前,眼里含着笑意,我突然模糊地想到一点。
*
“为什么你愿意把这种只藏在你家族中的东西告诉我呢?它又为什么不在市面上流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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