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婉言谢绝了兄弟俩和我一床睡的想法，又赶走了那些透明但有线条的小家伙，躺在床上抚摸那只小熊玩偶。

柔软的、温暖的皮囊。和人一样温柔的、平静的外表。

它在我眼前笑。歪歪扭扭的嘴巴线条，像堆成一条线的跳跳糖。

房东阿姨说的话我当然记在心中。我不仅将她现在的话记在心中，还有从前发生的事。

故事只能发生在我刚来到这里。不知为何，仿佛所有人都会淡化对我的印象，不仅在我自身努力的条件下。只有房东阿姨记得我的长相、我的声音、我的性格，每当她注意到我的经过，都会抬头朝我笑，并坚定地喊出我的名字：“清河！”

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我“嗯嗯啊啊”地胡乱应声，急匆匆就要离开那里。她却不由分说地拦住我，往我手里塞一袋饼干、一颗苹果、一盒月饼。

月饼啊。我看着月饼，恍惚的程度不亚于泪水给我的眼睛上的光晕。月光下，她笑眯眯地看着我，不追究我为什么失声痛哭。

我想做到的是泯然于众人。作为最普通的人，接受三点一线的生活，在所有人视线内都不出彩，嵌进木板的、沉默的螺丝。

怎么有人能看到我呢？怎么有人关心我的生活呢？如果我被人发现这黑户般的身份，如果我被人发现这鸠占鹊巢的身份，如果我要重新回到黑雾中去。

我再也没有找到黑雾。它像融进了水里。

我感激它使我活了下去，但不能忽视它除了母亲般的温暖，还有曾将我的骨头都碾碎的疼痛。

黑雾中没有时间这个概念，想知道过去了多久，就自行体会身体的痛感。要是缓解了，那么至少度过了半个月；要是加剧了，那么时间更久，因为它是在我的身体上反复进行。

我习惯了疼痛，又开始分不清有没有丝毫流逝。

直到它开始退散，我的腿落在地面，完好的躯体自然地舒展。

虽然阿姨不是“入室抢劫”，但在见到她的时候，我还是一愣。

“阿姨”只是个称呼，不代表年龄。她有一双浑浊的眼睛，眼皮堆叠成层层褶皱，老年斑近乎密密麻麻，牙齿已然掉光，颤巍巍地戴一副假牙。

不过她的气质同她的外貌一样突出。她肩膀很平，脖子没有前倾，个子不是老年后的“缩水”，而是真的就长那么高。拄着根拐杖，脊背挺直，手腕上的数条手串叮叮当当。

她冲我开腔，语气亲和地和我说：“哎呀，你就是我新的小房客呀？大老远来真是辛苦了，要是不介意，我们以后还能多多见面呢。”

然后我们就变得相熟了。

阿姨帮我找工作，告诉我这里都是信得过的人。给我做晚餐，担心我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在我接两个孩子回家后送给我一步菜谱，说我是一个有家的人了，既然有家，那就得有烟火。

外面做的菜当然很好吃，但在厨房里，你能听到外面的笑声。

电视机灯光明明灭灭，孩子们不爱开灯。我站在唯一明亮的厨房里炒菜，背景音里渐渐只有声音传播器的动静，他们慢慢融进我的生活中。

“我来帮您择菜呀。”又笑着甩了甩**的手，“总不能什么也不干。要是像他一样，恐怕我早就要因羞愧而死了。”

化就在旁边，把菜叶子往他身上一甩。两人立刻准备扭打起来，最后还是乖乖地排排坐，洗菜择菜。

我的台前里。

可能是我的错觉，可能不是。每当和阿姨对视，我总觉得她似乎知道一些事情。那些事情使她悲伤，使她也感到难过，但即便有一丝恻隐，也总是无能为力。

我们就在默不作声的时间里走。她比我更先察觉到我对这个世界的动摇，问我要不要当志愿者，愿不愿意陪她买菜，路上可以花时间做某件事吗，清晨，一起去爬山吧。

你总不能比我的体力还差吧。

我能有现在这样良好的人际关系，全靠阿姨的推动。

我翻了个身。回忆涌上心头，我闭上眼。我希望童话里的巫师把我变成一只就算有公主吻我我也不会变成王子的青蛙，让我跳进池塘，做一场吃到肥美飞虫的梦。

*

不论想法如何，日子总在继续。又和化叫醒我，给我换衣服，喂我吃饭。我觉得我还没到四体不勤的地步，不至于这么大了还要两个孩子模样的人喂，并警告了他们一遍以后不要随便这样对待别人，脱睡衣这种事情我是你们哥哥就算了，你们对彼此这样做会觉得高兴吗？两人还没有对视就先一人扶着一边呕吐。我把包子塞进嘴里，不免感慨幸好这个世界没有兄友弟恭奖，不然为了奖金我有很大概率要折磨一下他们的。

手机上，顾行涟再次约我出门，言辞十分恳切。又和化站在我身后看我回消息，一个摸我的头发，一个扯我的胳膊：“您就不能在家陪我们一天吗？”

我不禁发问：“但不管怎样，我陪你们的时间都只会比陪他的时间更多吧。”

顾行涟和我“接头”了这么久，现在也只是第三面而已。甚至第二面如果不是我猜出来了，他也不会见到我。想到那件事，我的心情又有些怜惜，很轻易地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可是你提到他的时候，总是很高兴。”又喃喃道，“你的眼神也会有变化呢。我从来都没见过那样的……”

我没听清：“什么？什么哪样的？”我摸摸他的脑袋，“下次我也会带你们出去玩的。还有，不要老是‘他’‘他’的，我是你们哥哥，顾行涟当然也算半个哥哥。以后喊顾哥就行，要有礼貌。”

化反应最强烈，一脚踢在又腿上，咔嚓一声，还有皱起来的整张脸，都让人以为他的腿骨裂了。

这又不能算斗殴，只能说是反应过度。我倒吸一口凉气，当即就要送又去医院，可顾行涟那边约的时间比较急。

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对我说：“清河哥，等你晚上回来，可以单独给我带份礼物吗？我的腿疼得厉害，想要一个惊喜。可以只给我一个人吗？”

化倔强地看着我，眼里闪烁着心虚。

我没有看他，状态好的时候还干这种事，那只能是故意的：“好，我答应你，你在家好好休息，你们不许打架，不能让家具有任何损伤，猫抓痕和人打架毕竟还是不一样的，要是被我发现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我最后给吊兰浇了点水，看它迅速开花，白色的尖尖花瓣向四周伸展。

化目送我离开，直到我看不见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