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的是,它真的指出了条可走的路。爬过小坡,顾行涟辨认出眼前就是他要驻足的地方,但被损毁的程度只比能吞噬任何东西的深渊所带来的伤害要轻一点。我再次感慨他的童年,居然能让每一件熟悉的东西都毁坏。
他颇为认真地盯着小小的台子。它大概也就最多一米二的高度,足以让一个孩子得从后面走上去而不是直接爬。不锈钢扶手早已倒塌,干燥的小小土地没有生命残留的迹象。
他突然转身坐在上面。
我应该不用坐。我看向顾行涟,他的脸在背光的情况下模糊不清。
“这里以前很漂亮。”他说,“有很多花。”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也没说话。
“我应该释怀的。”他低声说,“因为我知道强迫别人做某件事,往往只会让对方恨我。这不是考虑到结局会有痛苦的可能性,而是单纯的因为他不能是轻易被别人影响的性格。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做不到……居然会宁愿某人恨我。”
他把手指插进发丝里。
我慢慢握住他的手。冰冷的温度,潮湿的掌心。他就是用这只手捂住的伤口。它干净,指甲整齐。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呢?”
他把问题抛给我。
我摇头:“我不想替别人做决定。”
“这确实是你会做的事。”他咕哝着,“你也不会后悔。对吧?”
“也许是。”我说,“但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他被人欺骗,在死之前才知道被人欺骗的话。换做是我,我会很后悔。”
“后悔什么呢?”
“后悔没有和在意的人多说几句话,告诉他们不必为我担心,我什么都知道。”
“啊……”他的嗓子哑了。
“肯定不会为做的事情感到后悔的。要是为了这感到后悔,一定会非常痛苦。为了不痛苦,所以不后悔。”
“那一开始为什么还要做呢?”
我思考了下。
“也许是英雄主义?或者弥赛□□结?太想成为救世主了吧,他平时有什么压抑的做法吗?”
顾行涟又用一种看陌生人的视线看着我。
我笑笑:“抱歉,这种猜测对他而言是种侮辱吗?我不是故意的。”
还是好一会儿沉默。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是我没有发现某些没被注意到的地方。”
我可不打算负这个责任。“我也只是进行猜测。或许他也的确单纯是被赶鸭子上架。责任太大,于是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去。”
他用十分忧虑的口吻问我:“你认为他会成功吗?”
我反问他:“这个得由我来问问你吧?
“他一定对你很重要。那面对这样重要的人,你是希望他成功,还是希望他失败呢?”
“我希望他回来。”
顾行涟静静地说。
他的神情很忧郁,忧郁的程度到了背光也能被我感受到。
“我希望他回来,继续幸福下去。”
我总结:“所以你希望他不要死。无论成功和失败,结局不能死去。”
“可以这么说。”他说,“因为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我可以相信鬼神之说,但我不接受看见他是因为把自己逼成了精神病,或者吃了致幻药物。”
“也不是非要吃药。还有毒蘑菇。”
他没有被我逗笑。
他思忖了会儿,朝我伸出一只手。我把自己的手轻轻搭在上面,无端觉得接下来要跳交谊舞。
“我的手太冷了吧?要是能够不冰到你就好了。”
“也没到那种地步。我的手也没有很热。”
“如果是平时,我是能把你的手捂热的。”
“现在不算平时吗?”
顾行涟停顿了。
“现在也算吧。”他解释,“只是有点特殊。”
没话说了。
我们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就像我和他说了那么久好像哑谜的话,显得我真的很关心那个不存在的人似的。
这个地方,我无法判断它是真实还是不真实。
这个人,我无法判断他是真实还是不真实。
这样就足够了。朦胧的态度。真相有的时候只用来给予人安慰。
“节哀。”我把以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确实不能回去吗?”他问。
我被他逗笑了:“找警察会比问我更快吧。”
我脖子上的伤口没有了,种子的治愈力比我们说的话更果断高效。
“你喜欢花吗?”
“至少没那么喜欢它被摘下的样子。”
“那我就得为难你一下了。”他狡黠地笑起来,“为我送别的时候,给我挑一束花吧?”
“好啊。”我答应得很爽快,“我还可以自己挑花的种类呢。你需要吗?”
“求之不得。”
他从台子上下来:“你好像还没讲过你的事情。”
“都这么久了,也才在离开的前段时间好奇现在的我吗?”
“我们哪儿也别去了吧。就躲在这里。”
“这可不算躲。而且,这里也没有杜鹃花树。”?
“你能种一棵吗?”
他明显是在冲动下问的。自己都猝不及防。
“也许。”我说,“但它很有可能会死。如果你强行让我答应,我不会拒绝,只是:你杀了它。”
“我愿意杀了它。”他说,“为我种一棵吧。”
我心里什么也没想,这点可以确定。不过我知道我一直在希望什么,这份希望是和我的执念长在一起的,因此不会有人察觉。
红得滴血的杜鹃花。我看向顾行涟,确信他需要的是最普通的紫粉色。
“这会是预警吗?”他没有生气,幽幽地问我,“比如象征某个结局什么的。”
“我愿意它只是普通的杜鹃花。”我回答,“它没有必要承担某个人的责任。”
“你说得对。”他说。他站在原地,看上去像在琢磨。我猜他是在想怎么躲在下面。
以及这份力量真的是家喻户晓的东西。我一直以为它是类似禁忌的秘密。
我把手放在它的根部,很快,它就长得有顾行涟的一半高了,蜷缩的话,完全可以把自己塞进去。
“这样就可以做了。”我开腔。
“做什么?”他没反应过来地问我。
我诧异:“你不要躲在下面吗?”
他平静地回答我:“但只有我不想被命运找到。”
“……”
我也无话可说。
“你还没有和我分享你的爱好。”他很认真,“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对什么过敏?有读什么书吗?现在的专业觉得怎么样呢?站着太累了,我们一起坐一会儿吧。”
“我还没有喜欢和讨厌的。”拗不过他,我说,“不过我记得在一开始有。我已经失去了喜欢和讨厌的能力。
“我应该不会过敏了。书一直在读。专业一般,认识的人不错。我不累,没那么想坐。”
“你不知道自己用完能力后会脸色惨白吗?”顾行涟把我按坐下去,“休息是必需的。”
再次无话可说。
“你有什么特别的经历吗?不舍得忘记的……什么的。”
这倒是在我需要思考得久一点的范围里了。余光里,顾行涟很紧张,手指蜷缩。
“所有的经历。”我语气笃定,“记得和不记得,所有的经历,只要发生在我身上,我全都不舍得。”
?:我们不要在这里,跟我回去十八岁,躲到台大校园杜鹃花丛下,不要被命运找到。简媜《相逢在异国的夏日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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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 5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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