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晨光误

回到晏城客栈,已是暮色四合。打发走暗玉去关注周生那边的进展后,应见月独自回到上房。今日洞中经历,虽未动用灵力,但精神始终紧绷,加之那无处不在的虫豸带来的不适,让他觉得周身都沾染了晦气,急需沐浴净尘。

客栈上房内,水汽氤氲,柏叶的清苦香气弥漫。

应见月独自沐浴,温热的水流包裹着他,暂时洗去了连日奔波的尘埃与疲惫。

他靠在宽大的柏木浴桶边缘,闭上眼,墨色长发如海藻般浮沉在水中,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一片如玉的胸膛。水珠顺着他精致的锁骨滑落,没入水下肌理分明的区域。

思绪难免飘到谢渡身上——

这位魔尊,行事乖张,言语不羁,倒是有趣的紧。

他们欲跨界,必须压制修为。

应见月小腹传来略显陌生的异样。

好吧,好久没有这种需求了。

生理需求打断了他的放空。他微蹙着眉,起身寻起恭桶来。

“府君大人……”

一道空灵、带着怯意的女声,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

应见月动作一僵,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房梁之上,织娘正安静地倒悬在那里。她双眼蒙着灰翳,空茫地“望”着。

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应见月松了口气。

“小妖从仙官那儿问到了您临时居处,小妖感念府君大恩……特将最肥美鲜活之品尽数取来,献与府君!万望府君……莫要嫌弃!”织娘诚挚道。

应见月闻言一怔。

什么意思?

在妖族间送食物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爱侣间互送食物、师徒间作拜师礼、友邻间互帮互助以及答谢……都是可以的。

应见月意识到什么,看向织娘钻来时开的瓦窟,密密麻麻悬挂着数十个晶莹蛛丝包裹的各种肥硕鲜活、尚在蠕动的虫蛹与甲虫!

应见月:“……”

“啊——!”

一声短促而惊骇的叫声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砰!”

房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

谢渡的身影如疾风般卷入,应见月来不及制止,金色眼瞳中锐光四射,与他四目相对。

谢渡:“……”

应见月:“……”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时间也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谢渡“砰”地一声关上门,却是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方才所见。

应见月浑身湿透,水珠沿着他白皙精壮的胸膛、紧窄的腰身不断滚落。氤氲水汽中,那具身体仿佛发着光。

谢渡撞入这片风景,金色眼瞳骤然扩张,呼吸都一滞。

那画面冲击力太强,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只余下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

他抬手有些狼狈地摸了摸鼻子,只觉得脸颊耳后一阵发烫,心跳依旧失序。

“我……不知你……”他隔着门板试图解释,声音有些发紧,不复平日慵懒。

房梁上,不明所以的织娘还在传音:“府君?可是这些……”

“拿走!”应见月罕见有些动怒,“立刻!全部拿走!”

一股魔气精准卷起织娘和她的所有“心意”,毫不客气地将它们“送”出窗外,并重重关紧窗户,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刚才那令人心悸的画面。

门后传来急促紊乱的呼吸和窸窣的穿衣声。

谢渡笔直地站着,眼神盯着门板,努力平复着失控的心跳,脑海中那惊鸿一瞥的画面却不断回放。

这不对,

谢渡。

瞎想什么!

应见月在门后,手指微颤地系着衣带,脸上热度未退,心中混杂着被窥视的羞愤、对误会的无力,以及一丝……陌生的悸动。

暗玉是不及辰时回来的,应见月已在等他,神色急切,暗玉便梦里懵懂地被拉着走。

“我们回白玉京吧!”应见月佯装从容。

“可是,公子——”暗玉不解。

“我想师尊了!我们快点回去看他老人家吧!”应见月随手往他嘴里塞了两个肉馅包子。

暗玉:“……”直觉告诉我,有事发生。

“等等,两位公子,和你们同行的另一位公子那间也退吗?”掌柜的开了金口。

“他不——”

“退!”

谢渡身着单衣,把玩着青丝,戏谑道:“当然要退了——不然和我同行的两位不就不告而别了吗?”

应见月觑他挑起的眉眼,脸上红云一片,缓缓低了头。

“嗯……”

谢渡轻笑一声。

暗玉的目光在二人间流连,突然,福至心灵——

“公子!”

应见月被他喊得一懵,回过头来。暗玉看向他的目光活像自家闺女被贼人轻薄了。

可惜应见月没看懂,困惑地歪头。

暗玉呆滞了。

“怎么了?”应见月开口。

“公子,他真的……?”暗玉不敢置信道。

应见月不知想到什么,耳根更红了。

见状,暗玉默默在一旁充起哑巴。

有没有人能砍死他啊——!

——

客栈外的晨光熹微,给晏城的青石板路铺上了一层淡金。马车早已备好,车夫垂手静立一旁。气氛却比这清晨的露水还要凝滞三分。

应见月几乎是逃也似的率先钻进了马车,雪白的衣角带起一阵微慌的风。谢渡倒是从容,甚至颇有闲心地对那脸色黑如锅底的暗玉勾唇笑了笑,这才施施然跟着上了车。

暗玉握着剑柄的手紧了又松,最终只能愤懑地一跃坐上車辕,将车厢内的空间彻底留给那两人,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玷污了他家府君的清誉。

车厢内,空间不算宽敞。应见月紧靠着窗边坐着,尽量拉开与谢渡的距离,目光落在窗外流动的街景上,看似平静,唯有微微泛红的耳垂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谢渡则大马金刀地坐在他对面,玄衣在略显昏暗的车厢内更显沉凝,那双金色的眼瞳却毫不避讳地、带着几分探究和玩味,落在应见月身上。

车轮开始滚动,碾过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辘辘声。

沉默在蔓延,带着一种粘稠的、难以言喻的张力。

最终还是谢渡先开了口,声音带着他特有的、懒洋洋的调子,打破了沉寂:“仙长这就要回白玉京了?人界一游,感觉如何?”

应见月闻言,缓缓转回视线,对上那双金瞳。他努力让声音恢复一贯的温润平和:“人界……烟火鼎盛,生机勃勃,自有其动人之处。”他想起了市集的喧嚣,孩童的笑脸,甚至……那对挣扎求存的人妖情侣,“虽有纷扰,但底色终究是暖的。”

“暖的?”谢渡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嗤笑一声,金色眼瞳里掠过一丝清晰的嘲讽,“仙长久居白玉京,俯瞰众生,自然觉得底色是暖的。你可见过易子而食的惨状?可经历过至亲为了一口吃食将你推入火坑?可知这看似平和的城镇之下,藏着多少肮脏与不堪?”

他的语气并不激烈,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但话语里的冰冷与尖锐,却像刀子一样划开了应见月话语中那层温情的薄纱。

应见月微微一怔。他确实未曾亲身经历过那些极致的黑暗。他所在的层面,接触的是六界秩序、天道平衡,是宏大的叙事。而谢渡所指的,是血淋淋的、挣扎在泥泞里的生存。

“天道之下,虽有阴影,但光明终将……”

“光明?”谢渡打断他,身体微微前倾,金色的眼瞳逼视着应见月,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仙长,你口中的光明,照不到魔界瘴气弥漫的荒原,照不到被宗门压榨的散修,更照不到那些生来就如草芥般的凡人!这世道,从来就是弱肉强食,何曾真正公平过?所谓的秩序与规则,不过是强者用来束缚弱者的枷锁罢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应见月微微蹙起的眉头,语气忽然又带上了那抹惯有的戏谑,却更显刺人:“便如仙长你,生来便是神嗣府君,受天道庇护,享无尽尊荣。你可曾想过,若你生在魔界底层,或者只是一个毫无根骨的凡人,你还能如此从容地说出‘世间底色是暖的’这种话吗?”

这话语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应见月心底某些他自己也未必清晰意识到的角落。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言语有些苍白。

看着他一时语塞的模样,谢渡眼中的锐利稍稍收敛,又靠回了椅背,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个言辞锋利的人不是他。“罢了,与你争论这些作甚。你活你的白玉京,我闯我的无间域,本就殊途。”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

应见月望着窗外,阳光正好,街边有孩童追逐嬉戏,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

这一切依旧鲜活,但谢渡的话,却像在他眼前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而谢渡,则闭目养神,心中却也并非全无波澜。应见月那种近乎天真的、对世界抱有的善意,让他觉得可笑,却又……莫名地有些刺眼。

应见月苦涩地想:或许在他眼里,我与那何不食肉糜无甚区别,罢了。

……

但他不想罢。

应见月忽然轻声开口,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谢渡听:“或许你说得对,世间多有艰难……但正因如此,才更需有人去守护那一点暖色,维系那看似脆弱的平衡。”这是他身负宿命的意义所在,也是他对自己信念的坚持。

这是他身负宿命的意义所在,也是他对自己信念的坚持。

谢渡眼皮微动,没有睁开,只是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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