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车驶过由凝固霞光构筑的门廊,两尊星辰核心雕琢的麒麟漠然俯视。应见月所乘的马车在此地显得异常朴拙,悄然融入侧方的车马司,再不见踪影。
神嗣府的入口是一座横跨“内外湖”的虹桥。
外湖烟波浩渺,液态灵气蒸腾如雾。旁系子弟与家臣们驾着白玉舟穿梭,舟楫划过,惊起梳理灵气的水精。湖面冰晶莲花的雷光花蕊,映照着往来者恭敬而谨慎的面容。
应见月的云辇毫无阻滞地飞越虹桥。桥身光华在他经过时,漾开一圈尤为澄澈的道韵。
内湖呈现变幻的银色,那是融化的时光碎片。湖心岛屿上,世界树的虚影笼罩半边天空。能在此处泛舟的云艇,材质已非金石,而是温养的灵玉。
数名女修静立等候,鲛绡裙袂在灵风中纹丝不动。为首者垂首:“恭迎府君。”
“可算回来了!”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
二舅妈苏执事快步而来,锦绣华服上的百鸟朝凤图流转着灵光,发间珠钗皆是护身法宝。她笑容热情:
“各房问候的帖子堆满了三间偏殿。龙族的‘星辰泪’已入库,北冥的寒玉床也换上了。西边三长老家的七小子前日结丹,宴席摆了三百桌;南苑十二姑奶奶的重孙满月,送的礼单厚得能当枕头……”
她絮叨着,引他穿过回廊。廊边水幕封印着珍兽魂魄,凤凰羽扫帚掠过星辰石地面,流光萤追逐着修士周身逸散的灵光。
送至见月殿外,苏执事驻足。
“您好生歇着。”她笑着转身,裙摆清洁阵法微光一闪。
整座宫宇由太初元炁石筑成,悬浮在内湖之上。推开门,穹顶是真实的星空,地面青玉生云,十二株建木枝干托着微缩星辰撑起天穹。
饮茶的云案是凝固的初生霞光,休憩处是悬浮在静心寒泉上的月桂卧席。道韵仙株在角落摇曳,每片叶子都划着天道轨迹。
应见月穿着那身洗旧的布衣走过青玉地面,足下生出的云气缠绕着朴素的衣摆。
他在寒泉边驻足,水面倒映着星河与他眉尾的痣。
窗外星河流转,窗内清辉寂寥。
他眉尾那点痣是墨色的,像雪地里偶然停驻的寒鸦。
刚在静心寒泉边站定,宫门无声滑开。一位白发老妪拄着蛇头杖走进来,杖首镶嵌的灵石暗淡无光。
“嬷嬷。”应见月转身,布衣在星辉下泛着旧色。
老妪抬眼,浑浊的眸子将他从头到脚扫过,最终落在他眉间:“瘦了。”她声音沙哑,像枯叶摩擦石阶,“人界的风,到底不如白玉京养人。”
她走到云案前,布满老年斑的手拂过霞光凝固的案面,留下细微的灵力涟漪。案上自动浮现一盏清茶,她看都没看。
“二十一年了。”她忽然说,“你六岁被送进这见月宫那晚,也是这样站着,攥着衣角不松手。”
应见月眼帘微垂,静默无言。
老妪的蛇头杖轻轻一点,建木枝叶间托举的微缩星辰随之光华轻漾:“各房的眼睛,都看着这里。星辰泪,寒玉床……苏执事递来的礼单,比往年又厚了几分。”
她抬起枯瘦的手,极其自然地替他理了理本已十分平整的衣领,那动作熟稔得如同呼吸:
“记着,你是府君。”
她的指尖离开时,若有若无地擦过他眉尾那点墨痣。应见月长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蝶翼掠过静水。
老妪收回手,转身向宫门走去,佝偻的背影被星辉拉得很长,步伐间却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不容置疑的规矩:
“戌时三刻,诸位长老在明德殿相候。”
宫门无声合拢,隔绝了内外。
应见月依旧立在原地,寒泉如镜,映出他沉静的身影与眉尾那点清晰的墨色。方才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缕熟悉的、带着药草清苦的温和灵力。
二十一年来,日日如此。
应见月褪去布衣,换上织金云纹广袖袍。月白锦缎为底,衣袂处以暗金丝线绣出流云百福,腰间玉带垂下三重月白饰带,其上流转的金丝云纹若隐若现,末端缀着米珠流苏。墨发披散,肩头搭着银线暗纹的素纱披帛。
清贵难言。
——
明德殿内,十二道身影端坐于云雾缭绕的青玉座上。应见月霜色袍服在殿内明珠辉光下,沉静如水。
居中的大族老须发皆白,手持灵玉如意,缓缓开口,声如古钟:“见月此行,观人界众生,可有所得?”
左侧一位着绛紫纹金袍的族老接口,指尖轻叩座扶,带起灵韵涟漪:“神嗣血脉,尊卑有序。人界浊气,莫要沾染过深。”
“听闻,”右侧一位面容严肃的女族老声音清冷,“你身边跟了个魔界尊者?谢渡此名,近年在魔界声势颇隆。”她目光如冰棱扫过,“因果牵连,需知分寸。”
另一位把玩着翡翠扳指的族老呵呵一笑,语气却带着锐利:“府君年岁渐长,白玉京内,多少双眼睛看着。有些事,该思量了。”
最后,大族老总结,目光落在应见月腰间的青玉带上,语重心长:“见月,你是我应氏嫡脉,唯一的府君。记住,维系平衡,超然物外,方是正道。些许涟漪,莫要让它动摇心神,乱了……根本。”
十二道目光,或审视,或关切,或施压,皆落在那袭霜色袍服之上,沉甸甸的,如同无形的枷锁。
应见月微微垂首,披帛轻拂过青玉砖面,眉尾墨痣在殿内光华下,静默如渊。
怎会不懂?
神嗣府不能没有府君,他年方二七还未有过通房,血脉何续?
恰在此时,殿外云海翻涌,一道清越剑鸣破空而来,似龙吟九天。
“诸位道友,何事需齐聚明德殿,为难小徒?”
但见修善大师青衫磊落,负剑而入。他周身并无宝光,唯有一股洗尽铅华的剑意自然流转,所过之处,殿内沉凝的威压如春雪消融,悄然化去。他虽被称为“大师”,却是因其剑道境界已臻化境,受人尊崇,并非佛门中人。
大族老眸光微凝:“修善阁主今日怎有暇亲临白玉京?”
修善行至应见月身侧,与他霜色袍袖相距寸许,并未触碰,然其周身无形剑域已将那十二道审视目光隔开些许。他唇角含着一抹淡然笑意,目光却清亮如剑:
“见月乃我关门弟子,他年岁尚浅,根基未固,贪多务得,反损道基。况且,”他语锋微转,似不经意般扫过诸位族老,“老夫近日静坐感悟,窥得一线天机,贪狼灼紫微,此时若以外务纷扰其心,恐非祥兆。”
那位把玩翡翠扳指的族老眉头一蹙:“阁主此言,可有依据?”
修善朗声一笑,声震殿梁:“我修善一生,言出如剑,何需虚言?”
他话锋随之轻移,如剑尖微点,“倒是方才路过演武场,见诸位家中才俊英姿勃发,尤以三房的应麟小友,剑气已隐有冲霄之势,后生可畏啊。”
此言一出,几位族老神色微变——
大族老沉吟片刻,手中灵玉如意光华内敛,缓声道:“既然阁主亲自出面,提及天机与道基,此事……便暂且搁下。”
应见月始终垂眸静立,肩头披帛纹丝不动。唯有修善临近时,一缕温和而坚韧的剑意如春风拂过,悄然抚平了他袖中几欲震颤的指尖。
“见月,”修善侧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随为师回去。新得了一式残谱,需你一同参详。”
师徒二人转身离去,修善的传音如一线凝练的剑丝,清晰落入应见月耳中:
“心若磐石,纵有风浪,亦不可移。天裂未至,无人能迫你。”
“师尊……”应见月轻唤。
修善并未回头,步伐稳健地引着他穿过重重殿宇廊桥,直至走到一处通往剑阁驻地的传送阵前,方才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看着应见月,眼中那如剑的锐利化为了深沉的温和。
“心中郁结,不妨直言。”修善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如同磐石,“在为师面前,何须强撑那府君的威仪。”
应见月抬眸,望着眼前亦师亦父的长者,一直紧绷的心弦微微松动。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他们……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神嗣血脉,的确需要延续。”
修善闻言,却是轻轻摇头,目光如能洞穿人心:“见月,你扪心自问,你所虑的,当真是血脉传承之重任吗?”
他顿了顿,语气更缓,却字字清晰,“抑或,你只是不愿……让一个无辜之人,卷入你这既定的命途,徒增牵绊,亦或是……徒增伤悲?”
应见月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震,披帛下的指尖悄然收紧。
他肩负献祭的宿命,这是悬于头顶的利剑。若真有了妻室子嗣,届时他的离去,带来的将是更深重的痛苦与责任。这并非慈悲,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残忍。
“可是,师尊,”应见月的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迷茫,“若我一直逃避,族中压力日增,迟早……”
“迟早什么?”修善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天塌下来,有为师先替你顶着。我修善的弟子,还轮不到他们以所谓‘大局’之名,行逼迫之实。”
他拍了拍应见月的肩膀,那力道沉稳而温暖,“你只需记住,遵循你本心即可。你的路,终究要你自己来走,但行走之时,不必觉得是孤身一人。”
他看着应见月依旧微蹙的眉头,忽然转了话题,语气轻松了些:“好了,莫再想这些烦心事。那式残谱颇为有趣,似是上古剑仙所留,与你自行参悟的那点路子,说不定有些共鸣。且随我来,看看你能从中悟得几分真意。”
说罢,修善率先踏入传送阵,光华开始流转。
应见月立于阵前,回头望了一眼明德殿的方向,又迅速收回目光。师尊的话在他心中回荡,驱散了些许阴霾,却也带来了更深的思索。
他深吸一口气,终是迈步踏入光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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