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纪晓芙大骇,情急道:“若晓芙还在,定不愿你们因她而生嫌隙……”
“若晓芙还在……”杨逍一字一顿地重复这几字,满面怆然,目中痛色翻涌,热泪盈眶:“若晓芙还在,我便不会永失所爱,今后余生皆为虚妄。我杨逍不信神不信佛,若晓芙还在,我愿走遍南疆北国,拜尽天下神佛,只求晓芙还我!”
他的话如同一字一重锤,声声捶在纪晓芙心头软肋,心念激荡翻涌,生生将她逼出了泪水涟涟,不禁痛心疾首诘问:“谁人没有心之所系,谁人没有求而不得,谁人没有爱别离、生死苦,可逝去的人无知无觉,生者却要负重前行,若往后余生,皆为情所累,画地为牢,有何意趣!有何意趣!”
“自是杨某私事,不劳费心!”杨逍眸中浮起一层薄霜,冷硬抛出一句话,便左手化剑,自肩头迅疾划下,几乎复制了纪晓芙一模一样的伤口,甚至深度更深,几可见骨,他目光如封镜,所含皆是断然狠决:“姑娘之恩,无以为报,这一剑便算还之一二。但其它情意,恕难回报,若姑娘心意不改,杨某舍了这条命便是!”
纪晓芙心神震荡,惊骇异常,脑中嗡嗡大响,刚欲上前,杨逍已是后退一步,一派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左臂的白色衣袖已被血色层层浸透,前日才为他绵密缝上的袖口,也被真气割裂开来,线头根根分明,还卷着毛边,已然破损不堪,又有鲜血自手腕簌簌落下,溅在地上,集成一片小小血水之洼。
那一滴滴血似是滚烫的热油,颗颗坠在纪晓芙的心尖,滋滋冒着声响,几欲沁出焦灼的血来。
她并非铁石心肠、他的执着与喜悲,她看在眼里,五内如火在焚,情感与理智的交织更密,妥协与坚持的缠斗愈烈,一念之间,便可窥见地狱与天堂。
只是她可以爱他入骨,也可以至死不悔,却绝不能与他相认团聚,师门清誉、武当颜面、纪家名声,日日像千吨巨石死死压在她的心口,让她不能不思虑;不悔的安危、杨逍的福祸、明教的存续、江湖的局势,则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剑时时悬在她的头顶,让她不可不顾及。
尤其近些年来明教因为内斗四分五裂、日渐式微,江湖各派却是不断更新迭代、浪涌而立,整个武林纷争不断,仅能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
然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她成了各大派讨伐明教的由头,江湖势必不可避免一场血雨腥风,她如何心安理得地面对无辜死伤,又以何面目在这世间安身立命。
这是她无法逃脱的宿命,是她逐渐习惯的本能,是她脑中时时刻刻紧绷的弦,是她拼命压抑隐忍,宁愿自苦至极,也不敢相认的怯懦。
一颗心两面煎熬,终只能化作心底的绵绵细针,随着时光游移周身四肢,缓缓刺进经络血脉,痛透百骸,隐忍不言。
她愿陪他死,却不能伴他生,近在咫尺却止步不前,不过半点不由人罢了。
紧紧地攥着手指,几乎痛难自抑,舌底也涩得转不过来,勉励镇定半晌,纪晓芙才艰难道:“好,左使心意已然阐明,我自知难以相配,只一件事,让我把伤治好,我再不打扰便是!”
杨逍却拱手婉拒,语意坚决道:“不敢劳烦姑娘。”
纪晓芙唇角勾起一抹苦笑:“左使不必如此,我虽是一介女流,却也知言出必行,只简略包扎即可。”
“不劳费心。”杨逍一派平静疏离,径自抽身离去,只是伤处依旧在汩汩冒血,随着动作加大,更是急速涌出,在路上留下一片蜿蜒血迹。
纪晓芙心痛难忍,紧追几步,只觉心头沉沉狂跳,气血翻涌,喉间一片腥甜急促窜上,“哇”地吐出一口血来,溅在地上已有的血迹之上,迅疾融为一体。
韦一笑大惊之色,连忙托住她,急道:“纪姑娘,你怎样?”
纪晓芙神色恍惚,唯有一种破碎的伤痛弥漫于面容之上,嘴中喃喃不已:“杨……杨大……哥……杨……”
韦一笑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顾着他?!”
纪晓芙一把抓住韦一笑的手臂,泪水成串滚落,虽语意艰难断续,仍苦苦哀求:“暗杀的人……不止一波,若眼盲……反复,后果……你去救他,求你……救他……”
话音未尽,已是头晕目眩,痛极昏厥。
待纪晓芙悠悠转醒,眼前已是白色的漫漫纱帐,自窗外透过一抹天光,暮色垂垂,已是傍晚。
倏地坐起,鞋都顾不上穿便急急出门,正见韦一笑坐在庭院中的石桌前打盹,他一觉察空气中的动荡,便唰地睁开了眼睛,一见是她,才卸下防备道:“纪姑娘,你醒了”
纪晓芙微一点头,迟疑地问道:“杨左使……”
韦一笑知她在意,便快声应答:“眼盲不曾反复,其它外伤,好好修养便是。”
纪晓芙却是难免忧心:“可他伤的那样深。”
韦一笑淡然一笑:“杨左使武功超绝,下手分寸自是精微,总不会把自己弄成残废,姑娘大可放心。”
纪晓芙这才松了一口气,才觉、肩背、心口皆是痛楚难忍,不禁连连咳嗽。
“你的伤口挣开了,那个叫小桃子的小医女帮你包扎的。”韦一笑关切道:“姑娘倒是要好好将养,急怒攻心,叩心泣血,可是不好受。”
“劳烦蝠王记挂。”纪晓芙眼眸低垂,难掩黯然。
韦一笑自诩粗汉一条,杀人不过点头,但是安慰人,就相当棘手了。他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道:“你别见怪,那杨逍老儿不是针对你,他和先夫人的感情,非寻常夫妻可比,尤其自他夫人仙逝以后,他性格就越发古怪冷僻,常人难以理解。”
纪晓芙闭目一瞬,强忍哀伤:“我理解,正是因为太理解,才不忍看他日日颓废下去。”
“我倒不这样觉得,”韦一笑紧一紧袖口,随意地坐于一旁:“人若无情无爱,活着就与死了无甚分别。杨逍心有所爱,即便阴阳分隔,亦有生念,若让他另寻新欢,才是剖心挖肝……”他说到一半,看到纪晓芙霎变的脸色,才惊觉自己说错话了,连忙道:“我这破嘴,老是胡说八道,你别在意。”
但他一番话却如醍醐灌顶,让纪晓芙顿时如梦初醒,以己及人,她自己都是宁死不悔,又谈何劝他忘却,思绪飞扬之间,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韦一笑正要再言,却瞟见小不悔正举了两串冰糖糖葫芦,欢快地从拐角一蹦一跳地走了进来,连忙住了口。
纪晓芙亦是回过神来,她以为杨逍早已将小不悔带走,不想她竟还在这。
韦一笑讪笑了一下,道:“杨左使有急事外出,将不悔托我照看。”
纪晓芙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杨逍是不想小不悔见他受伤。
小不悔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在韦一笑身上转了一圈,盈盈绽出一个笑容,脆生生道:“我喜欢你。”说着便将手中糖葫芦分了他一串,自己嘴里还叼着山楂果,将橙黄酥脆的冰糖咬的咯咯作响。
韦一笑一怔,随即大笑起来,也不嫌弃是她咬过的,一口吞了几个,朗声道:“你这小娃娃,甚是可爱有趣。”
小不悔本就长得粉雕玉琢,一笑更是嫣然璀璨,奶声奶气地奉承商量:“你一看就很厉害,带上我只会拖你后腿,我于心不忍,不如将我留在医仙姑姑这里,咱们都方便。”
韦一笑转念一想,自己还有正事,带个娃娃确实不便,虽是杨逍所托,但是管他呢!于是便爽快答应下来,却是话音未落,突地‘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了。
纪晓芙一惊,连忙搭脉,立即明白了八分,转向小不悔,肃容道:“不悔!”
小不悔立刻就怂了,一脸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咧着嘴,小小声道:“早知道他会答应,我就不给他下药了。”她顿了一顿,又粲然笑了起来:“娘亲给我的摄魂草果然无色无味、百试百灵!”
纪晓芙拿她没办法,只能叹一口气,携小不悔坐于院中等韦一笑转醒,之后赔礼道歉自是不提,小不悔终是如愿留在了義心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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