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融视线掠过那包糖,问:“民间送此物,有什么讲究么?”
姜诚欲言又止。
“说。”
“……在松州,桂花糖一般用作喜糖,用来贺新婚之喜或弄璋弄瓦之喜。一些富贵人家,还会专门制作桂花糖做聘礼或嫁妆……”
姜诚硬着头皮答。
要不是笃定对方不知殿下身份,他简直要怀疑,对方是居心不良,故意讽刺他们殿下没老婆也没儿没女。
姜诚已经不敢想象殿下的脸色将会多难看。
出乎姜诚意料,奚融并未露出任何不虞,只问:“可知他家在何处?”
姜诚摇头。
“属下打听过了,没人认识他。”
见奚融不作声,姜诚道:“一个江湖小骗子而已,这辈子恐怕都没住过那么好的客栈,能遇着殿下,也算他的福气。”
“那三盒梅花糕他可带走了?”
奚融又问。
姜诚一愣,忙点头。
“带走了,只是只带走两盒,另一盒送给了堂倌。”
奚融狭长眸微微一眯。
“送人?”
“是,听说是打碎了人家一只茶盏,抵银子赔给人家的。”
姜诚以为殿下终于要动怒了。
谁料奚融道:“他若真是个小骗子,大可自己昧了剩下的钱,而不是等你去取,早膳也不会只点一份清粥小菜。”
“倒是孤考虑失周了,早知他如此急着回去,该多给他准备一些礼物的。”
姜诚:??
姜诚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因他竟隐隐从殿下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宠溺,甚至遗憾。
殿下一向恩威并重,赏罚分明,虽不至于如外界传得一般冷酷刻薄,但的确淡漠寡情,摒弃私欲,鲜少对除公务以外的事产生兴趣,眉目间永远带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肃萧之气,何曾对人如此宽纵过。
难道殿下还真有把那来路不明鬼话连篇的小郎君招入东宫做幕僚的想法?!
姜诚被自己想法吓到。
那样一个小郎君,招进来能干什么,靠那张脸给东宫撑门面吗?
禀报完事,姜诚自觉退下。
奚融独坐案后,一半身子笼在日光中,一半浸在昏暗里。他伸手,解开麻绳,拆开牛皮纸包,果见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小山一般浅褐色桂花糖块。
他拿起一块,不由勾起唇角。
新婚喜糖。
可惜,他这一生,应当都不会有这种喜事。
正如这萍水相逢、罕见让他提起一些兴趣的人,也是泥牛入海,稍纵即逝。
至于子嗣——
他若败,不需要这种东西。
他若赢,还愁没人上赶着给他养老送终么?
他可一点没有与人生儿子的兴趣。
奚融无情而凉薄想。
——
“殿下怎样了?”
傍晚时,宋阳与周闻鹤匆匆赶来议事堂,见姜诚从内出来,立刻上前询问。
姜诚摇了下头。
“殿下还在浴房。”
“从午后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时辰了。”
宋阳心倏地一沉。
“这两年,殿下发病频次越来越高,冰浴时间也越来越长,长此以往必会损伤经脉,须得想个法子才是。”
世人关于太子奚融虽有很多并不准确的传言,但有一个传言,却是真的。
太子奚融,的确身患一种疯病。
这病发作时,血脉倒流,目若滴血,情状十分可怖,发病者浑身经脉亦犹若被滚岩熔烧,痛楚至极。
痛到极致,便可能失去控制,做一些自己都意料不到的事。
比如杀人。
十七岁第一次发病时,奚融杀了十一个宫人。
一个疯子怎能做太子,做大安的储君,为了平息众怒,证明自己没有患病,只是醉酒误事,奚融在自己身上捅了十一刀,为被他误杀的十一名宫人偿罪。
奚融的生母只是一个柔弱的异族女子,能当上皇后纯属捡漏,他也不知自己儿子怎会患上这种怪病,看着奚融浑身是血躺在东宫里,随时可能断气,几乎哭瞎了眼。
但奚融活了过来。
之后为了掩人耳目,每次发病,奚融都将自己浸在冰池之中,靠毅力硬挺过去。为了防止自己再失手杀人,奚融命工匠在浴池底部嵌了一副玄铁脚铐,重达百斤。
时至今日,宋阳仍记得太子第一次从冰池出来的情形,玄衣墨发的青年,面容苍白如纸,周身笼着森严寒意,仿佛是从阴曹地府里走出来的恶鬼,一双脚却是皮肉糜烂,血淋淋的,一步一个血印,全是被锁铐生生磨出来的。
这临时驻跸的行馆里却是没有锁铐的。
宋阳怎能不担忧。
偏这时,松州知府吴知隐过来请安。
“听闻殿下身子不适,可好些了?”
吴知隐伸着脖子往内看了眼,问宋阳。
宋阳还没说话,一旁周闻鹤先讽刺:“吴大人消息倒是灵通。”
吴知隐知他是个不好惹的,远不如宋阳平易近人,讪讪一笑:“殿下身份尊贵,驻跸此地,整个松州府都蓬荜生辉,下官身为一州父母官,自要恭谨侍奉,岂敢怠慢。”
宋阳面上不显,内心愈发焦灼担忧。
吴知隐此来未必没有打探情况的意思,若殿下控制不住病症,引发什么可怕后果,传出去,殿下这些年的忍耐与经营恐将毁于一旦。
正心忧如焚,一名青服内侍趋步而来,朝几人恭行一礼:“太子殿下请两位先生和吴大人进去。”
殿内燃着清淡的安神香。
奚融一身玄裳,墨发未束,微阖目,坐于书案之后。
除了脸色较平时苍白了些,看起来与平时并无二样。
吴知隐捧着厚厚一摞请罪表,跪伏在冰冷地砖上,口中道:“殿下驾临松州,臣本应率领全体官员过来给殿下请安,聆听殿下教训,然而近来正值多事之秋,很多官员无法亲自到场……本官已严厉申饬,并命他们奉上请罪书,请殿下过目。”
侍立在案边的青衣内侍立刻将东西呈到太子案头。
纸页翻动声在寂静室内响起。
吴知隐维持跪伏姿势,一颗心也随那声音怦怦直跳。
“写的不错。”
顷刻,一道慢条斯理声音响起。
“只是孤若没记错,松州府内大小官员应有一百三十六人,吴大人呈上的谢罪表,却不足人数一半。怎么,剩下的全都死了么?那吴大人此刻应该在奔丧,而不是来孤这里。还是说,孤也得出笔银子,让他们风光厚葬。”
“……”
“这……这……”
吴知隐汗流浃背,总算真切体会到了些许这位犀利刻薄的办事风格。支吾半天,也没答出个所以然。
周闻鹤阴阳怪气代他答:“想来是都忙着喝酒吃宴呢。听闻这两日,举凡松州数得上名号的酒楼,皆通宵达旦,夜夜笙歌,全是当地官员在宴请那几姓使者,气势之大,周某在东宫都听见了,吴大人竟不知道么?”
吴知隐顿时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竟有此事么?下官确实不知,一定好好查证……周大人也知,下官只是一个知府,官微言轻,不是所有事都管得了,说句不好听的,有时还得看属官脸色行事……”
说完,认命磕头请罪:“都是下官御下不严,办事不力,请殿下惩处!”
他在请罪,也在诉苦。
一阵长久寂静。
“吴大人言重了。”
“孤早听闻,这松州府是卧虎藏龙之地,吴大人能担起一府重任,想来背后也是有高人撑腰的,孤岂敢轻易得罪。真要请罪,也该孤给你吴大人请罪才是。”
奚融笑道。
根本不必看,吴知隐已经可以想象,此刻奚融虽笑着,眼底颜色会是何等冰寒,他甚至听出了些许森然之意。
“殿、殿下可别折煞下官了。
吴知隐顿时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下官这种愚钝资质,哪里有贵人瞧得上呢。”
脚步声忽在耳边响起。
吴知隐余光瞥见一片绣着金丝蟒纹的乌缎靴面,日光下,那蟒仿佛活了过来,凶相毕露。
极致的恐惧,令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抖如筛糠。
“吴大人在怕什么?”
一声带了玩味的笑压下:“放心,孤没有在书案前杀人的习惯。”
“吴大人的心意,孤已收到,退下吧。”
一直到走出议事堂,吴知隐两条腿都是软的。
走了没多远,他就看到,两个侍卫抬着一具尸体从他面前经过。
看清那尸体的模样,吴知隐悚然变色。
“吓到吴大人了吧?”
姜诚从后走来。
让侍卫将尸体放下,道:“嘴巴硬得很,可惜还不够硬,我本来打算留着夜里慢慢审,就当消磨时间了,谁料才敲断他五十根骨头,他就受不住招了。”
“身为东宫侍卫,竟出卖主子。吴大人,你说,这样吃里扒外的东西,是不是便宜他了?”
吴知隐说不出话,直接跑到一边干呕起来。
姜诚冷眼瞧着,挥手,命侍卫将尸体抬走。
议事堂内,只剩宋阳一人。
宋阳道:“经过殿下今日这番震慑,谅那吴知隐不敢再轻易来窥探消息。不过,这吴知隐虽然鬼心思多,方才应该没有说假话,他能到松州任职,是得了岳丈提携,后来岳丈被崔氏所弃,吴知隐也没了靠山,这知府之位可谓朝不保夕,他近年来一直在暗中经营,想和京中大族攀上关系,起初是想巴结崔氏,可惜崔氏因着他岳丈的事不信任他,更看重严鹤梅,他又转投萧氏,结果——”
宋阳忽停下。
奚融看他:“结果如何?”
“他在那萧王生辰当日,写了洋洋洒洒一篇数千字的生辰贺文献到了萧王府,结果被那……咳,狂傲不可一世的萧王世子批的一文不值,还说他浪费纸张,糟蹋墨水,直接逐出了玉龙台。”
若非必要,宋阳实是不愿意在殿下面前提起萧氏那位世子。
虽然那位世子严格来说和殿下与东宫并无多少交集,但行事之张狂,实在令东宫上下记忆犹新。
所以宋阳立刻转移话题:“听说这吴知隐一计不成,并不死心,为了和严鹤梅较劲儿,一直在变着法的找机会讨好萧氏。此次过来打探殿下情况,说不准就是怀揣如此目的。”
殿下似乎真被他转移了注意力:“敲山震虎,孤要震的不仅是他吴知隐,而是这松州城里所有想置孤于死地的人,能把人安插到东宫,也算他们的本事。”
“那件事,可有线索了?”
奚融忽问。
没了外人在场,他墨发披散,整张面容都笼着一层森寒霜意,眉心亦微拧着,眸底甚是可见残存的赤色。
宋阳亦不敢抬头与他对视,只微微压低了些声道:“正要与殿下禀报。”
外人都以为,殿下突然驻跸松州,是因楚江大会的缘故,想借机招揽人才,只有宋阳知道,殿下其实另有目的。
事情缘起是此次在西南与乌蛮作战时,他们抓获到一名为乌蛮效力的安朝俘虏,那人自称前朝闵怀太子旧部,称松州境内一座山里,藏有一批数额颇巨的秘密宝藏,是闵怀太子为谋逆所备。他愿用这个秘密换自己一命。
前朝闵怀太子,正是因谋逆被废,且母舅曾在松州任职。
奚融亲自提审过人后,便命暗卫将人秘密看押起来,断绝其与外界联系。
宋阳便知,殿下是动了寻找那批宝藏的心思。
因事关重大,一个不慎便会引火烧身,此事便是在东宫内部,目前也只有宋阳一人知晓。
“臣派了很多线人查探,今日,终于得到一点线索。”
宋阳道。
崽崽:爹,要不你还是把我从标题删了吧。
奚狗:…………
下章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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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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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遇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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