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书院

是夜,月明星稀,风灯映雪照得侯府格外亮。

宣平侯府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陈麟君的居处轻手轻脚地奔波。

绕过陈麟君院中边厢,黑影最后搜罗一眼四周,确定没人看到她,静悄悄闪进了一间燃着灯的房间。

“景明,我来给你送药了。”陈良玉小声唤着。

关上房门,四只眼睛的目光齐刷刷向她射过来,两只冷峻,两只同情。

景明趴卧在榻上,陈麟君正坐在景明睡榻旁一把交椅上,言笑不苟地看着她做贼似的猫进来。景明悲悯的表情好像在说:小姐,你今晚收拾铺盖去祠堂过夜吧。

陈良玉很识时务地低下头:“大哥我错了。”

陈麟君长腿一勾,给她勾了把椅子过去:“知道我为何生你这么大气吗?”

陈良玉自知做错了事,哪敢坐,于是很自觉地站着回话:“知道,我不该因为自己心中有气便武力殴打他人。”

陈麟君重敲了两下景明身下榻沿,骨节磕得‘砰砰’作响,气吁道:“说不到门道上去!那种败类打他一顿便打了,你本就是军营长大,跟人生出摩擦动了几下拳脚也不是多大个事儿,偏要自作聪明让景明私下会见邱仁善,北境大军裁撤在即,景明这时候去私会朝臣,咱们家便有了结党之嫌!”

转头训斥景明,“她胡闹你也跟着,一起犯浑,不知轻重!”

景明面有愧色,起身告罪,扯动了鞭伤,里衣又染就一片红。

陈麟君是真的动了气,不拦阻,任景明拖着刚受了刑的身子跪在榻上。

“良玉没回过庸都,不明朗庸都与北境的牵制羁绊,你也不懂?他邱仁善如何管教家中儿郎事小,朝廷疑心侯府与北境勾结朋党固权事大!”

景明弯着腰,不敢直肩,又或是因着鞭伤灼疼直不起来。

陈麟君斥了他好一顿,又转回陈良玉身上,“邱仁善看似无倚仗,实则背后有宫里的贤妃娘娘,贤妃是慎王生母,你前段日子要皇上赐婚那档子事儿,再添今日之事,种种迹象,皇上与东宫若多心起来,疑我们家是要支持慎王,你可辩解得清楚?”

陈麟君将得失利害撂了一通,火气也消了,“药留下,回去睡觉吧!庸都不是北境,说话做事要多周全些,今日之事若再发生,军法惩戒!”

陈良玉道:“是,大哥。”

景明道:“是,少帅!”

陈良玉将手中的小玉罐子放在景明榻沿上,脚底抹油,来到廊檐下深吸了一口气。

“小姐,小姐。”

陈良玉左看右看找不见人。

“小姐,我在这儿呢。”栏栅下伸出一个四方脑袋,嘿嘿一笑,“景明死了吗?”

“没死。”

“没死就好。”

景和与景明同为陈麟君的左右臂膀。景和一身武夫蛮力,头脑心性简单,只晓得听令行事,对人的要求是活着便好。

陈良玉越琢磨越不对劲,大哥怎么那么巧逮到她和景明?她咕叨着:“大哥为何偏就恰巧去了那地儿呢?”

景和摇着脑袋转身就要走:“不知道,不是我说的。”

陈良玉一个轻步跳到廊下的长凳上,一把揪住他的后领把他揪回来:“我就知道!又告我状,景和,你找打是不是?”

景和狂摇脑袋,甩得脸上两边的肉跟着有节奏地抖动:“我没有,没有告状,是少帅他问我,问我你和景明去哪了。”

陈良玉咬牙切齿:“你不会说你不知道吗?”

景和缩着脖子,“少帅哪有那么好糊弄,小姐你知道的,我笨,对少帅说谎肯定会被看出来。而且,实话实说挨罚的是你和景明,那我要是对少帅隐瞒不报,挨罚的可就是我了。”

陈良玉‘呵’一声,给他脑门上印了一记脑瓜嘣:“你还挺会明哲保身,我看你一点都不笨。”

景和揉着脑门,道:“小姐看你说的,我只是脑子笨,我又不傻。”

陈良玉就着长凳坐下,斜倚着栏杆,手臂随意地往后一搭,跷起了二郎腿,“大哥什么时候去的?”

“跟你俩前后脚吧。”

陈良玉捋了下时间,道:“那这么说大哥没打算拦我啊。”

景和道:“是没打算拦,少帅在楼上全看见了,我也看见了。景明扔了杯子过去,我和少帅就下楼了,正巧碰上那兔崽子连滚带爬地跑出来。”

“然后呢?”

“然后少帅踹了那孙子一脚,也没别的了。不过少帅的脚力,这一脚我看得够呛。”

难怪地上有那么大一个雪坑。

陈良玉想了想,道:“那不对啊,我和景明出来怎么没看见你?”

“我怕被你俩发现是我跟少帅泄的密,就先跑了。”景和咧嘴憨笑。

***

关雎楼后门廊通宣平侯府的藏书阁,阁前凿池,阁内置四口大水缸,蓄水克火。

兴建藏书阁的匠人大约很喜欢牛鬼蛇神,阁中构造,木架旋绕通顶,分置六层,乍一看,活像戏文中锁妖缚魔的浮屠塔。

鬼森森的。

藏书阁书卷琳琅,阁中不乏珍奇孤本,等闲不得入内。谢文希攀梯上夹道间,玉指一勾,从书林中勾了一卷册到掌心,封面上书写着“纵横”二字,翻卷看,却是全页的空白,掉了一张折了几折的纸出来。

谢文希捡起来徐徐展开来看,却是一张图纸,其上画着一处类似国子监的地方。

“这是哪里?”她问。

陈良玉接过去瞧了一眼,那是她以前瞎画的书院地形图。

“书院。”陈良玉答。

“哪里的书院?我竟没听闻过。”

民间虽有可以读书识字的地方,大体上都是些不成气候的民塾,找个院子里摆上几张板凳就成了学塾,先生随便教教,学生也散漫,来不来上课都随心情,能称得上正经读书的地方只有朝廷的国子监和苍南的翰弘书院,除了这两处外,还有别的地方有这么一座气派的书院么?

“是一座女子书院。”陈良玉将那纸又沿着折痕轻轻折起来,夹在那本空白书中放好,“还未建,公主自然没听说过。”

谢文希听到‘女子书院’眼眸一亮,又拿来那图纸仔细端量,默默看了半晌,才又将那张纸折好放归原处,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那本无字书吸引走了,“这本书为何无字?是贺侯爷留下的那本吗?”

陈良玉跃上高处,屈单腿倚着高阁坐,一本古籍就腿铺开,朝下瞥了一眼。

底下那位看着薄弱疲软,却是个倔性子,任凭陈良玉使出了军营操练新兵的手段对待她,也能面不改色、规行矩步地做到极限内最佳。

几许时日挨过,虽说没那根骨,却也是有模有样的。

陈良玉得了为人师的意趣,愈发苛暴。许是猎奇心作祟,她想看看这身娇玉贵的江宁公主究竟能承受到何种程度。逐日下来,谢文希熬得没了脾气,趁陈良玉暂离的片刻时候偷偷找闲。被窥见后,终是服了软,讨了一天休憩。

谢文希肢体酸痛,一本无字的轻薄册子也要双手托着。

陈良玉唇线稍向上勾了勾,想笑,却忍下了。先是回答了她后一个问题,“是我外祖留下的那本”又解释书中为何无字,“障目用的,真卷不在纸上。”

《纵横》正是贺氏六卷前三册。宣元年初始,陈远清便是凭纵横三卷出征退敌,一路大捷,鲜有败绩。

谢文希捏揉着肩头,仰头望高阁,“那真卷在哪里?”

楼宇巍峨,如同置身岩壑,人身渺小,清冷的音色盘着石椽子绕梁,空谷回响

陈良玉屈指点了点太阳穴,“这里。习贺氏兵法者,需逐字逐句烂熟于心,不管传教于谁人都从不落笔,民间传习那些卷册,皆是街头骗子坑蒙拐骗用的。”

谢文希思忖片刻,道:“若无实录,最后一个学到贺氏兵法的若还未有传承便不幸殒身,兵法不就跟着一起失传了?”

“也有例外,若人到暮年时日无多,又恰好遇到堪承继衣钵的后生,便会誊写相赠,叫人背熟了自己琢磨去,但背熟之后要烧掉。”

说起失传,陈良玉确实有些惋惜,“贺氏兵法本有六卷,纵横只是前三卷,后三卷曰阴阳术,与百诡道一起,已经亡匿于世了。”

大凜军神贺年恭坐化于山林,当年贺年恭座下的四大弟子,也只剩陈远清和严百丈二人。

身负阴阳三卷的鬼头刀林鉴书在拥立宣元帝登基后,不知何故忽而叛逃,领三百精甲出走,从此杳无踪迹。飞虻矢江伯瑾匿世更早,风闻在应通年间五王之乱时被乱刀砍死了,百诡道再无传人,便也就此消泯。

唯存于世的,只余陈远清的纵横三卷与严百丈的中正术。

“那还真是挺令人惋惜的”谢文希将白册放归原处,果真在邻处看到了‘百诡’封皮,内页同样无字,“阿漓,你学的是什么?”

“纵横,中正。”

她受业于父亲和严伯,单拎出哪一目她都学得很好,但却始终不得融会贯通的要领,两方术业如同两条交汇但不相容的河流,泾是泾,渭是渭,浊清分明。

或许当年她外祖父贺年恭也是因发现了其中玄理,才将四方术业分授四人,彼此不通其专术。

谢文希唇间呼出冷气,“三千残部退十万敌兵,便是凭此吗?”朝上晃了晃白页纸张。

陈良玉登时攥紧了手上的古籍书页,凭空捏出几道褶出来。

藏书阁夏不置冰,冬不生炭,是为防书籍生了潮气抑或走水。隆冬季节,阁中干寒,冷气激得人直打寒战。

她周遭的空气像是凝固了,良久,才道:“不全是。”

耳畔又响起箭镞擦过沙石的冷簌声,温热的喉间血溅到脸上,熊熊烈火将人心底的生机燃成灰烬,湮没哀嚎。

浓烟积在天边,铺天盖地,裹挟着绝望蔓延。

击铜缶鸣金之声是大胜的号角,可她站在惨白的月光下,辨不清脚下堆着的是敌军还是我部的尸首。

肃州定北城大营的守军,几乎片甲未还。

残兵撤往祁连道时无暇收敛已阵亡战友的尸骸,只能任由他们像被屠宰的牲口般窘赧地留在城头巷尾。军旗再插上定北城墙时,北雍的铁蹄已将他们践踏得不成样子,钢刃撕破肉身,最后的体面也不曾保全。

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绝非妄语!

战争煞尾终结时,所有的残酷、杀戮与血腥披上了一件华丽的外衣,变成了一个个跌宕而精彩的奇篇佳话。

而战争造就的英雄,譬如陈良玉,便是那件华丽的外衣。

它隐匿战争的真相,降解人们的恐惧,沸腾儿郎热血,叫人在下次以血肉之躯冲锋陷阵时勇而无畏,跃跃欲试,希冀自己会成为下一个‘英雄’。

“我选好了。”

空灵的声音将她从混沌的血沼里拖回现实。谢文希正抱着几本古书下了梯,等在下面。

恍惚一瞬,她才忆起自己是陪同江宁公主来书阁择几本书解闷儿。思虑到藏书阁冷冽,便答应借了自己的书房给她用。

陈良玉合了书页,脚尖点地,从高处腾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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