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族亲

暮色渐浓,入夜起了薄雾。

陈良玉叫人又添了两盏灯,灯影映出壁上粗弓轮廓。说是书房,笼统也就十几本兵书,到处陈列着兰锜弩架。

时至宵禁,上庸长街短巷寂静了下来,嘈杂的人声落入宣平侯府前庭,少顷,后院也跟着忙活起来。

忙乱惊动了良苑书房。陈良玉拱手向谢文希行了退礼,出门探看。

越往前庭走喧嚣越甚。

近处看,正堂前方的青砖阔路上聚着一群绫罗乡绅,样貌有几分熟悉,却不认得。细辨,为首的胖壮肥肠的二人竟与陈远清样貌上有神似之处。

一衣绣金线腰佩银的中年男子哈着腰,对陈远清贺氏夫妇与陈麟君关怀贴己,一口一个“兄长”“长嫂”“贤侄”亲昵地叫着。

陈良玉登时反应过来这群人是谁。

想来是她那群被发配苍南郡的断联了十几年的族亲叔伯罢。

乌泱泱的,老少皆有。

她可不想被一拨儿生面孔拽过去拍肩摸手,再套上假面逢迎客套。一刻也待不住,趁着有雾色掩蔽未被人发觉,她轻声履步地往后退。

人群正中,一素衣老者好整以暇地坐着,身老眼却不盲,烟着嗓子冲她道:“是良玉罢?”

众人的焦点一下变了,喧哗静默片刻,几位花红柳绿的妇人堆着笑扭臀小跑着过来,阿谀了几句奉承话。

两个中年男子也围了上来,还叫人托上来好几方锦匣,只看匣身,便知内置之物贵重。

金衣银带那人道:“听闻贤侄女行将主馈东宫,托你几位婶子嘱咐,带了副头面来,区区薄礼,还望贤侄女勿要嫌弃,勿要推辞。”

匣开,里头金光刺眼,竟是副足金镶珠的头冠,凤为纹样,红蓝宝石便嵌了不下百颗,华贵万分。更有珠玉坠子、耳饰,皆是上等宝物。

陈远清脸色大变,怒而扬手将那凤冠打落,头冠‘哐当’坠落,将青砖石面砸出了痕。蓦地呵斥道:“小女婚事未定,勿要信口狂言!私铸凤冠,你是何居心?”

那人惊得手一抖,“是是是,未定,未定。圣旨还未下呢!”说罢刹那跪倒,立时痛哭起来,“求兄长,贤侄女救命啊!”

陈麟君一把扯开她,挡在身后,“叔父,小妹女流人家,哪里懂朝中事?再要紧的事,也请叔父先起来与父亲正堂里谈罢。”

左言右劝,才将人劝了起来。

陈良玉费劲挣脱女人们的围堵,与陈麟君站在一处。

素衣老者见着那冠也生了恼,张口便骂:“你带这劳什子做甚?败事有余的竖子!”又和颜悦色地对陈远清道:“崇明,陈家对不住你们这一房,昔日做主将你与云周逐出门的是老朽,老朽这把老骨头今日上门,就是要凭你处置!可苍南陈家府中众人,算上姻亲裙带三四千口人,你不能坐视不理啊!他们可都与你血脉连枝,那是亲兄弟亲伯侄呐!”

陈良玉问大哥:“表的吧,爹不是祖父的独子吗?”

陈麟君道:“你怎么论的亲?堂的。”

陈良玉斜倚廊柱,道:“太子推行新税制,对民间减税三年,令战后生民休养生息,可国力不济,进退维谷。对准苍南开刀,不就为了填补户部的烂帐,找补下三年削减的赋银,散财保命便是,该不是事到如今还舍不得金银细软?”

话音不大,却被耳尖的胖乡绅听了去,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忙道:“带了带了,金银锭子,银票,丝绸茶叶,珠宝玛瑙,兽皮,整二十车,走水路的五六十条船也已入港,三五日便到。”说着又抹起泪,“兄长,长嫂,咱们家产业皆已变卖了,这么些年积攒的家底愿悉数上缴国库,解国之危急,只求兄长救救陈家的后嗣小辈们!”

陈远清听胖乡绅说带来的财帛数量之巨能平国账,愁容未散,反而更浓。嘴唇颤抖,道:“你们,你们迁到苍南竟也不好生过日子,如此巨资,是搜刮了多少民财?想是苍南田头的草,山上的石头,都叫你们薅干挖净了?”

廊下兄妹二人也大吃一惊。

二十车五六十船的家底,凭一家之财力可填补凜朝数年亏空,这是何等巨富?

这哪里是什么乡绅,合该是豪绅豪强才对!

陈良玉隐约觉出事情不太对,似乎已经超出了“钱帛”的范畴。

太子真正要动的是苍南姚家,也就是德妃与工部尚书姚崇山的本家,何故陈氏要散尽家财却也险能保全族中子弟?又何至于族老年过耄耋还要拉下脸来,亲自带着族中子弟跋山涉水,来上庸城向被他逐出家门的同宗乞援?

这一起人言辞中亦有捆绑纠缠之意,想将苍南陈氏的兴亡荣辱与上庸宣平侯府牢牢捆缚,出言诟道:“我爹娘驻守北境,这么些年也未与诸位有过来往,既已除籍分家,叔公这句‘咱们家’,我爹可攀不起!”

这一顿说道,众人哑口,齐齐止了哭泣哀求,面面相觑。

率先看到陈良玉的那位族老对陈远清道:“崇明,长者议事,家中女眷旁听便罢,怎可这般没规矩?叫她退下。”

俨然是命令的口气。

陈麟君面色也已绷到极点,却不好发作。

他是侯府的门面,是将来要承袭侯府爵位的嫡长子,言行皆影射着陈远清与宣平侯府的品貌德行,处世极重场面上的周全和气。

然则,他向旁边递去一个眼神:小妹!

陈良玉神色淡淡,言辞却犀利如刀割:“我敬你是老者,更难听的话便不说了。你瞧清楚了,你脚下这片土地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庸都,是宣平侯府,你一介庶民,拜谒侯爵不执大礼便罢,还想在我家以族中长老自持,倚老卖老。今日上庸已宵禁,明日一早,还请诸位离开,本府恕不招待。”

族老苍颜青一阵儿白一阵儿,庭院中男女老少被她一番说辞唬住,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不管你们远道而来是要与我爹娘商议何事,但请诸位时刻谨记,苍南陈氏,与上庸宣平侯陈氏,是两码事儿。若有那居心叵测的人,捅了大娄子,补不上了,便想硬缠上来玉石俱焚,侯府也不是任人拿捏的。”

为首二人头脑灵快,迅即惊悟这是惹了主家的忌讳,调和劝说道:“贤侄女勿恼,叔公代族老向你赔不是,贤侄女别忙着赶客。”

耷拉下脸央求陈麟君:“麟君贤侄,要是为着我们自己,也就不来了,哪有那个脸面再来求人呢?这不是为着族中你那些姊妹兄弟们,实在是不能看着他们遭难呐!哪怕倾尽家财,也得为他们讨一条活路!”

雾气湿重,浸染着风也阴冷潮湿,朦朦胧胧看不清庭院中的面孔。

风寒露重,陈远清犯了咳疾。

陈良玉大跨步奔过去抚背顺气,“爹,天寒,进屋去罢。”

陈远清咳平,平声对着庭院旷地道:“我家没那腐烂糟朽的一套规矩,麟君能做什么听什么议什么,良玉便能做什么听什么议什么。”

众人称是,跟在陈远清后头如羊群回圈般拥进正堂。

族老拄着杖,由人搀着黑脸走在人群最后,没有所承望的一呼百应。生死关头,什么尊卑人伦也顾不上,他摆出的架子没人买账。

陈良玉没再跟进去。

浩浩荡荡一群人,七嘴八舌,也说不明白个所以然,她想起雷雨那日谢文希跟她说过的话。

“宣平侯既不再回北境,朝中之事便最好也不要管了。”

“我不是为了替太子哥哥敲打宣平侯。”

良苑书房的光比别处要透亮些,隐在大雾四起中迷濛,似是镀上一层柔光。

谢文希仍坐在书案一侧,捧着傍黑儿时分陈良玉陪同她去书阁挑的藏书盎然地泛读。

陈良玉推门而入,那玉立的身影掀起纤长浓密的睫毛平静地看了她一眼,不等她张口,便问:“是苍南郡来人了吗?”

陈良玉点头,道:“是。”

谢文希放下书卷,认真地,一字一句地道:“我告诉过你,苍南的事,宣平侯最好不要插手。”

放任不管,尚能独善其身,一旦牵扯其中,非但救不了他人,反而会使侯府泥沼深陷。

“太子殿下手里掌握着什么?”陈良玉道:“我换句话问,除了钱太子殿下还想要什么?是姚家,还是侯府,又或是北境?再或,都要?”

“你救不了他们,”谢文希轻声叹息,道:“很抱歉,你问的这些我无可奉告。”

“我没想救。”

风起,挤过门窗隙间钻进书房,烛火跳跃着蹿高斜低。

灯下一片黑影。

新税法试行,找钱只是捎带着的,背后欲阻挠新税法推行的大有人在,稍有不慎,新制便会胎死腹中,无法推行下去。欲改旧制,非得有铁血手腕。

书案后玉雪冰肌的少女恬然坐在烛光与影中,没有正面答陈良玉的话,“苍南姚家和陈氏盘根错节,谁为主干,谁为爪牙说得清楚么?民生干系重大,少不了要先杀几只儆猴的鸡。”

这一席模棱两可的话,陈良玉却清楚地将要害摘了出来。

姚家与陈氏,已是日暮蜉蝣了。

庸都城外,泥泽荒野中,草鞋纷沓踩过没足踝的积雪,鬼影婆娑。

褴衣敝屣迟缓蜗行,对沿途倒毙在风雪饥寒中的同类麻木不仁。

是黄皮寡瘦的逃难人。

与二十车和五六十船的金银财宝一起奔赴上庸的,还有苍南郡的成千上万的难民。

“而今你不妨想一想,怎样才不会牵连到宣平侯府,又或者,如何将他们的命为己所用。若他们流的血能为你铺路,也不算枉死。”

光暗交叠明灭中,谢文希从始至终连口吻与就坐的姿势都没变。

千万口人命过眼,她率先想到的,是可以利用这些人的命谋取什么。

陈良玉早知她不是什么心善的玉面菩萨,却又一次大受震骇。身在局中,却拨云散雾,任樯橹灰飞烟灭,自岿然不动。

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

她生于皇家,是天生的帝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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