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灯会

正月十五,上元节。

上庸城开了宵禁,道旁树梢上挂满了花灯、写了字谜的布幡。

城中普通人家在这日也可携老扶幼,走出家门,走上街头,肆意赏灯游玩。

陈良玉换了便衣襕衫,仍配着刀上街巡视。

明日是陈麟君迎亲的日子,家里正忙得紧。本来大哥大嫂的意思是迎亲之事作罢,不办了,毕竟与苍南陈氏一脉同宗,一边白事,一边红事,也不像样。

陈远清缄默良久,敲锤定音,“办!该怎么办怎么办。”

上元节是大日子,城外又聚着大片难民,唯恐有人滋事,十六卫人手不够,临时加派,陈良玉不得不先公后私,领了命令出街巡逻。

上头将高观领出去协助谢渊安抚难民的人也调了回来。荥芮一个打杂扫地的,也充了数,配上刀还挺像模像样。

荥芮看什么都新鲜亢奋,见着舞龙舞狮的恨不能也进那狮虎皮里扭两把。

“老大,慎王殿下遭皇上训斥了。”他走着把听来的侧闻跟陈良玉扯闲篇。

“为何?”

“那夜突如其来一场急雨,慎王殿下领难民去了皇上的行宫避雨,叫人把行宫一座建到一半的殿宇拆了,捡着干木料当柴火烧,给难民烘衣取暖,次日天不亮就被宫里的公公带走了,回来的时候,我瞧着脸色是不大好。我给你留心打听着,一问才知道,皇上发了好大的火,给殿下劈头盖脸一顿骂。”

荥芮越说越气,越说越不理解,“这是好事儿,殿下做好事儿,怎的还挨了骂?高副统领也连带着叫罚了半月俸禄,这叫个什么事儿!”

这事陈良玉倒是听说了。

天威不可犯,拆了皇上的宫殿供庶民引火取暖,往重了讲是眼中没有尊卑,轻薄君父。

斥骂一顿,已是最轻的惩戒了。

虽说一切听起来都很合理,她却觉出其中有众多不合理之处。正如荥芮所言,心系子民,行善举却要受责骂,失宜,失当!

何况他还受了伤。

“殿下,应该挺委屈的吧。”

路过一个冒着热气的元宵摊子,迎面与高观一队人碰了头。

高观哼哧着气,一屁股坐在条凳上,“店家,上五……六七,七碗元宵,多盛点汤水。”摆手招呼陈良玉坐下,“统领,莫说殿下,我也委屈,弟兄们就没有不委屈的!奶奶个腿儿,忙活了好几天,眼见着难民控制住了,为了这么个破节日,把弟兄们全喊回来看破灯儿,调了禁军过去。弟兄们日夜不合眼的辛苦,功劳叫北衙那帮人抢了去!”

元宵很快端上桌,圆润绵软的元宵有序地沉在汤底。

陈良玉舀进汤匙一枚,吹了口气,咬下去,丝滑馥郁的口感充斥了整个口腔。

“该是谁的功劳就是谁的功劳,赏罚是非不在表面上。”

高观狼吞虎咽,一碗不多的元宵三五口下了肚,“咱十六卫以前也是风光的禁卫军,家道中落呐,沦落成了街头巡逻小兵。”

陈良玉笑了笑,“会让你风光回来的。”

高观将热汤“咕嘟”两口灌进喉中,不敢耽搁太久,提了佩刀就要去别处巡视,“风光不风光的另说,统领,属下刚被罚了俸,这顿劳您请了。”

“哎,”几人吃干抹净走了,留陈良玉和荥芮在元宵摊儿前凌乱。

“谁还不是被罚了俸了?”

荥芮忙将头埋在碗里,“老大你别看我,我就那两个铜子,上有老下没小的,您就别惦记着了。”

陈良玉叹道,一个也指望不上!

付了钱正要走,遇一乞丐拦路。

双目浑浊,头发蓬乱似一窝杂草盖在头顶上,更惹人注意的是,此人没有小臂。肘关节下几寸齐齐断掉。

不是天生残缺,是被利刃切下的。

陈良玉一瞬断定。

乞丐目光不善从头到脚打量了陈良玉一番。

虽自小混迹军营,可到底还是女儿身,陈良玉被无礼地打量盯得浑身不自在,正欲发作,那人先张口问道:“女子可是陈崇明家的?”

陈良玉见他唤陈远清表字,下意识握了握剑柄防御着,目光又落在空空如也的袖管,握了剑的手稍稍放松。

“正是,”她答道,“阁下何人,所为何事?”

乞丐道:“旧时故人,今落魄至斯,自知命不久矣,讨几两碎银置办身后事。”

“既是家父故人,不如随我到家中喝杯茶?”

“不必了,讨几两碎银就走。”

“请问,阁下姓甚名谁?”

乞丐嫌她问得太多,颇有不满,“既不愿给,老朽便告辞了。”

“等等,”陈良玉拍上乞丐肩头,稍一使力,手掌竟被震开。

此人有内力。

陈良玉扯下头上的玉质发扣,“今日带身上的几枚铜钱只够买碗元宵,这个你拿去当铺当了,能换些银两。暂且不论你真的是家父故人还是混迹街头的骗子,念你能叫出家父表字,你的身后钱,就算我陈家出了。”

乞丐“呵呵”一笑,收了那枚发扣,在灯火阑珊中踽踽独行。

天上一轮圆月锃亮,与月下不夜城交相辉映。

陈良玉抬首望月,赞叹月光如韶华。

再低头时,在人群中看到了谢文希。

身后跟着那位长相古怪的卫小公公。

除夕宫宴那天太子差人将她接回了东宫,陈良玉本以为江宁公主的习武生涯到此结束,便从此宫墙相隔,再不复见。

却又碰了面。

谢文希朝她走过来,“巡查呢?”

不然嘞?逛街吗?

陈良玉行了礼,道:“江宁公主,你怎会出宫?”

“自然是瞒着皇兄偷溜出来的。今日上元佳节,宫门会晚一个时辰下钥,赶在闭宫门前赶回去就是了。”

“臣女还未多谢江宁公主,与太子殿下。”

谢文希拢了拢斗篷,“为何要谢?”

“太子殿下送公主来侯府,只为习武吗?怕是一早便布好了局,只待时机叫公主来提醒我,弃族人,保父兄。”陈良玉道:“太子殿下想裁撤北境军防,集散我父兄兵权,直言便是,何必,绕这么大一圈子。”

“慎言!”

“臣女知罪。”陈良玉躬身请罪,“臣女得了公主与太子的提醒,也容臣女多说一句,君就是君,储君,也是君王臣下。”

在绝对的高位上,再高深的谋略计策,一道圣谕下来,也会碎为齑粉。

太子今日从宣元帝手中削割了部分兵权,明日是否野心膨胀谋求皇位?

君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陈良玉再弯腰,诚心请罪,道:“臣女僭越了。”

“此话,我定会转达皇兄。”谢文希逛灯会入了兴致,“今夜你既然巡值,便由你来护卫本公主安危。”

陈良玉道:“臣女领命。”

人头熙攘攒动,陈良玉怕她像去年秋那样叫不法之徒掳了去,目光一刻也不敢从她身上移开。

一老道士在路边铺了张八卦图,举着算命幡。有人经过便拔高了声音,卖命地喊:“看姻缘,手相,官运财运,不准不要钱。”

谢文希驻足摊位前,淡淡瞧了两眼。

老道士热情接待,“小贵人要算什么,老道我人送外号黄半仙儿,不准不要钱。”

谢文希道:“女子都算些什么?”

“女子嘛,那自然是算姻缘的多。”

“那便与我也算算姻缘。”

老道士拿出一支笔,沾了墨递来:“贵人且将生辰八字写在这革纸上。”

谢文希如实写上。

老道士接过去一阵好看,三五次抬头看谢文希,灰白的眉毛拧得变了形,脸上的褶子纠结成一团。

荥芮噘着嘴,道:“难不成贵人命数太复杂,叫你这位半仙儿也算不出来?”

老道士眨巴眨巴有神的小眼睛,讳莫如深:

“众里嫣然通一顾

人间颜色如尘土[1]

自别盼归三年期

相逢一醉起情丝

小贵人姻缘天定,与命里所爱之人心意相通,实乃佳话。”

‘佳话’二字说得犹豫,像是从齿间漏出来的一般。

陈良玉摇了摇头。这些张口吃饭的人,惯会说好听的吉利话哄人开心。

她本以为谢文希要走,先迈了步子。

哪知谢文希并未动身。

“那你再说说,我命定之人现在何处?”

老道士紧闭嘴巴,不肯多言:“不可说,天机不可泄露。”

荥芮往算命摊子前迈了两步,“你不会是说不出来吧?还黄半仙儿呢,黄皮子差不多。”

老道士气哼哼道:“年轻人,你可以侮辱我老道,但你不能质疑天道。”

“那你说啊。”

“那不行。”

谢文希朝身后使个眼色,卫小公公心领神会取出一锭金元宝,拍到桌案的一摞鬼画符上。

老道士一下瞪大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眼神直往那块金锭子上瞟。许是觉得天机值得十两黄金,于是一狠心一跺脚,道:“远如天上月,近是眼前人呐。”

一拍戒尺,顺势一指。

陈良玉皱了下眉,当即断定这是个江湖骗子,不留神看见身旁站着的荥芮腼赧红了脸,娇羞地摸了把后脑勺,“我,我啊?我不行,我就是一扫地的,我哪,哪配得上……”

老道士嘴角抽搐了几下,字正腔圆地道:“你不配!我说的是你身边这位。”又对荥芮补上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荥芮上前就要掀摊子理论,被陈良玉拉了回来。民众没出乱子,巡卫先跟百姓干起来了,像什么话。

“老大,他说我是癞□□,那玩意儿一身疙瘩丑不拉几的,我怎么着也是青蛙吧?”

“青蛙,是青蛙。”

老道士泛着眼白,道:“那都一个物种。”努着嘴就要伸手去拿金锭。

陈良玉“呵”一声,眼疾手快抢了先,刀柄一挡,拦下了那只要拿黄金的手。

“连我是女儿身都没看出来,装什么神棍子。”

“你一看就是女儿家,”老道士捋着灰白杂间的稀疏胡须自圆其说道:“姻缘天定,关男女之身什么事?”

一通瞎掰!

陈良玉嗤之以鼻。谢文希却一副很受用的样子,手一挥金锭子便赏了老道士。

陈良玉好意提醒道:“公主,你大约是被那老道骗了。”

谢文希不以为意,“买个吉祥开心。”

顼水河畔是放灯的圣地。

放河灯,也放孔明灯。

中元节放天灯是很古老的习俗,寓意有二。其一,愿生者顺遂;其二,寄逝人追思。

将愿望与思念写在灯上,灯飘得越远,愿望越能实现,逝去的故人也更能看到。

成片的孔明灯载着人们的寄托徐徐飞升,仿佛是在空中点亮了无数繁星。

陈良玉手中暖黄的灯纸亮起来,是一盏空灯,没有写字。

陈良玉双手合十立于胸前,阖闭上双眸,默念道:“愿天下止戈,战火长休,消灾弭难,国泰民安。”

谢文希执着笔,道:“为何放无字灯?”

陈良玉摇头。

“那我来帮你写。”

谢文希挥笔题字,陈良玉偏过脑袋想看她写下了什么文字,谢文希忙盖手捂住遮掩。

小气。

待谢文希手中的孔明灯燃起,两列秀气的小字映在灯芯昏黄的光中。

——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陈良玉看到那两行字时微怔了一下。

随即颓自笑了。

灯离手,摇摇晃晃奔向朦胧的月色,很快融入天上缕缕续续的灯群,辨不出是哪一盏来。

那日在藏书阁谢文希突然提到祁连道马蹄谷那一战,她恍然若失的模样还是被人窥了去。

只是当时谢文希很留情面地没点破。

陈良玉仰头望天,谢文希昂头看她。

“你一定要嫁给我三哥吗?”

陈良玉当她是得了谁的授意前来试探,类是而非地答道:“臣女的婚事,还得是要陛下点头。”

谢文希沉默了半晌,没说话,又燃一灯,同陈良玉方才放飞那盏一样,是无字灯。

“那我祝你,”孔明灯脱离掌心,“得偿所愿!”

宣元十七年,元宵佳节,于顼水河畔寄两盏天灯。

第一盏,想你心中所想。

第二盏,愿你心中所愿。

[1]出自近代王国维《蝶恋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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