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刺客

宫门昏闭,城门郎闻鼓声催促下钥。

阍人验了合符,便放了明黄色盖顶的车轿进宫去。

东宫的腊梅今年冬岁里开得好,谢文希折了两枝,凑近鼻尖嗅,幽雅清淡。

她捧了梅枝走去太子的乾清殿。

司馔恰好掬着茶盘从乾清殿撤出,谢文希上前验看,茶盘上踏雪寻梅的酥烙糕饼又是一口未动。

除夕宫宴后,太子为难民及肃贪攘军之事忙得焦头烂额,时常顾不上进食饮水,也就疏略了谢文希,这才叫她得了空子离宫。

出宫时未呈请,擅自拿了东宫内人出宫办差的符,少不得要受责。

太子伏在鹤顶铜油灯下批复公文,谢文希抬脚进门,带进来一阵儿清寒。

将蜡梅枝交予侍奉的宫人,才屈膝跪了大礼。

“见过皇兄,皇兄新岁安康顺遂。”

“起来吧。”

久没听到动静,太子从堆积如山的公文中抬起头,“出宫看个灯会,观览一下民间的烟火气也好。”

谢文希这才起身落座。

“近日事忙,还未问你,在宣平侯府习武艺习得如何?开春围猎可能射中猎物?”

谈及陈良玉,谢文希给出了评价颇高的四个字:误人子弟。

“哦?”太子在行笔的空隙中与她搭话,“宣平侯长女身手不俗,糊弄两下子也足够你用了。”

谢文希下意识捏了捏肩膀,哪怕酸痛已然消了,她也记得其中滋味。

“博闻广识者,未必是良师。”她如是道:“第一日什么也没教,只给了我一本书让我回去背,尽是些有形无神的招式路数,好在不算难,背熟一日足矣。”

“那第二日呢?”

“扎了近两个时辰马步。”

“第三日呢?”

“马步,端剑。”

……

太子将灯柄往近处移了移,耐心开导她道:“拉弓射箭最重要的是要稳,重心不稳便立不住,手不稳便射不准,她这么教你定有她的道理。”

“道理我是懂的,可我日日苦练,本以为能得她几句褒奖,谁知她竟说我灵窍未开。”谢文希自己解下氅衣,候在一旁的卫小公公顺势接了去,“岂非旁敲侧击说我愚钝?”

太子搁了朱笔,推开案上繁杂的公文折子,道:“她说得也没错,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和宣平侯过招了。人各有所长,你自有你的天地,不必与他人的长处攀比。”

谢文希道:“我没有与她相较,只想做得好些。”

太子听了这话没接下去,仰面摁了摁鼻梁,缓解双目的胀痛。

缓了一会儿,才道:“听闻你今日问南衙主簿调了十六卫的巡值册子,作何用?”

谢文希手指微蜷曲,交叠的手不自觉握紧,神色一派坦然自若,道:“只是寻常查阅皇城警卫的调度。”

太子显然不信她这套虚应故事的说辞,少有地在这个他一手培壅的皇妹面前露了厉色。

他谛视谢文希,平声道:“江宁似乎,很在意宣平侯家那位小将军。”

谢文希大方接话:“她与旁人,是不大相同。”

太子从奏疏堆成丘山的公案后绕来谢文希身前。谢文希个子小,又坐着,仰面才能看清太子的面门。

弁服沾了楠木的古朴凝重,钻进鼻腔叫人直想打喷嚏。

“你说为着三月春猎想学些骑射功夫,孤说为你寻太傅你不肯,只肯受宣平侯之女的教,孤也准了,可你在宣平侯府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谢文希品出兴师问罪的味儿来,从椅子上起身,接着后退几步,屈身拜倒在地,“臣妹只提醒宣平侯,苍南之事叫他不要插手。”

“岂止?”太子猛提一口气,“陈良玉突然调动十六卫围府拿人,你敢说非你敦劝参谋?”

苍南民难,恸彻心腑。

姚家与陈氏所行之事他并非全不知情,隐忍不办多时,只待今朝逼得御史台联名上疏死谏,他便可顺天应时,查办宣平侯府,打散重整北境军防,使三州十六城不再听一人调令。

可陈良玉此举,一瞬之间便扭转了风向。本是权臣纵亲盘剥生民的滔天大罪,跃变成了大义灭亲的高义之举。

御史台的参奏便据实无依。

宣平侯府免受连诛,虽说陈远清引咎解任,北境军士裁撤过半,可北境军务尽数交于陈麟君,依旧是铁板一块。

太子罕见动肝火,乾清殿随侍的宫人内监皆惊惧不已,纷纷跪趴在地。

静了静神儿,太子平和下来摆手撵人,“都出去。”

殿内便只剩二人。

谢文希还在肩冷砭骨的地面上跪着。

虽说年关已过,可早春寒料峭,饶是置着三五铜炭盆,地上的寒气也能渗透衣料透进肌肤。

太子又是心疼又是气极了,唇齿开阖,终究狠下心没叫她平身。

“江宁,你可知道一个国邦,贪官只是蠹虫,权臣才是猛虎!”

谢文希双膝仍触在地面,却挺直了身子,驳道:“若论权,张相远比宣平侯更甚,皇兄要除权臣,何故又要保全张相?只因张家拥戴皇兄吗?”

“江宁,你愈发放肆了!”

“臣妹以为,宣平侯一生戎马,为大凜南征北战,赤壁鏖兵,不该遭此诬言构陷。”

“身居高位,仁慈之心不可滥用!”

“若当权者是非忠奸不辨,怕是会使天下仕子寒心,又何谈政清人和?时和岁稔,本固邦宁,都不该以诬良为盗、深文巧诋为根基……”

“江宁!”

“皇兄教授臣妹的一切,臣妹宿寐不敢忘,可皇兄此行此举,非大丈夫所为!”

“来人!”

太子连日昼夜繁冗,又未进茶米,叫谢文希言语一顶撞,登时头昏眼黑,扶着木椅椅背站稳。

“带公主回去,闭门思过。”

“臣妹不服。”

谢文希垂着目,看不见太子弯腰躬背,不失仪态、不显狼狈地喊出一句“不服”。奈何一身倔骨没有二两重,她挣不脱东宫卫的钩爪,只能任由自己被带出去。

东宫卫尉荣隽搀扶太子坐下,斟了茶。太子抿下一口,仰面抚胸顺气。

荣隽躬身候着,道:“殿下,传太医来瞧瞧罢。”

太子摆手示意不用。

他一而再想着谢文希的话,想着想着,竟径自笑了起来。

“那些话,是孤的老师教给孤的,孤又讲授给江宁,如今,却轮到她用那些话来与我说教了。”太子眼波暗动,无限畅怀。

“她若身处那个位置,总有一天,也会行我今日所为之事。赤忱之心,惟年少可论。”

***

正月十六,陈麟君大婚。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红绸铺满了一条街,一眼望竟看不到尾。

严姩是从城南的施粥棚中被严百丈拽出来塞上花轿的。

彼时她正穿着宣元帝赐下的霞帔挥着大铁勺子在木桶里剐粥,迎亲的锣鼓声已能隐约听到。眼见着时辰到了,冠子一戴,大红绸缎一盖,豪爽地钻进了喜轿。

喧天的锣鼓声没有掩住一些不善的声音,只因严姩无亮眼姿色。

叫人难以理解陈麟君人中龙凤,为何会娶门第不高、中人之姿的严姩,纷纷表示神仙郎君配凡尘女,深感惋惜。

严姩听着外头刺耳的议论,一把掀了红盖头,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暗弩,拽起大红袖子擦了擦,认真调试着。

柔则跟在喜轿旁侧走,听到喜轿里头熟悉的“咔嚓”“咔哧”,敲了敲轿身,劝道:“少夫人,都是些平头百姓,可不能用弩射。”

严姩又从袖袋中取出磨砂,“沙沙”地打磨着弩身,“人说得也没错,若非占着青梅竹马这么一头便宜,他陈麟君也落不到我手上。”

人们总是执着于俊男配靓女,才子配佳人,陈麟君此等尤物配无名之女,那可不就是暴殄天物?

陈麟君麾下自发来迎亲的弟兄先听不下去,点了一串炮仗扔在那几个长舌妇与贫嘴郎的脚下,又怕他们惊着了闹事找晦气,几个军士紧跟着就上前嬉皮笑脸地上前给人群分发喜糖与果子。那几人伸手去接,军士们却跟没看见似的躲过,继续给周围的分发果脯,待喜轿走出一段距离,他们便小跑着跟上,气得几位嚼舌根儿的直跺脚。

弩身抛光后再瞄准轿门一处花样,一枚暗骨钉“啪地射出,牢钉进轿身上印刻着的神灵活现的花蕊中心。严姩道:“总是差那么一点儿。”

柔则数叨着:“少夫人,大婚的日子,您就先别摆弄这些兵器物件儿了,怪不吉利的。”

严姩充耳不闻,继续盯着弩头沉思。

那是她自己造出来的物件儿,小巧,好侍弄,给女子作防身之用再合适不过。

上庸的女子个个弱柳扶风,若遇到危险绝无自保能力,她灵光一闪便做出了这个暗弩。缠在小臂上,衣袖遮掩,紧急之下转动齿轮可射出暗骨钉,要不了人命,但骨钉打在身上的酸爽劲儿没有一炷香缓不过来,遇险射出,便能为人争取出逃生的空当。

暗弩的整体构造已经完工,只是现在准头偏了些角度,对于他们这些经常拉弓弄剑的人来说自是无碍,但那些个娇女子可不行,万一打偏了,处境岂不更危险?

陈良玉跃上屋脊高处,随亲迎沿途走了个折返,一路警惕向下瞻望。

自接亲的队伍离家她便坐立难安,忐忑了半天,经不住心慌,便追着迎亲人马去了,直至返归也未有什么不好的状况,却还是绷着筋骨,未敢有片刻放松。

仅剩一个路口两个转角迎亲队伍便抵达侯府了,她隐隐觉出哪里伏有杀气。

她扒在甍后,找寻那股令她不安力量的来源,一一扫过道旁每一张面庞。当目光落定在一个身着直领鹤氅的人身上,她终于知道忐忑来自何处。

——宣元帝!

皇上微服隐在人群中,甚至接了一把随从分发的果脯。

稍一定目,心中擂鼓更甚。

陈良玉飞身跃下屋檐,踩着喜轿轿顶借力,挟起劲风。

不等她人急纵落地,一道黑影以更快的速度扑向宣元帝,手执三寸刃片寒意森森,朝着宣元帝下喉刲去。

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她甚至没看清此人是从何间突然出现的。

陈良玉“唰”地拔出腰间短刀,刀身旋着向那刺客直飞掷去。利刃劈开气流,伴随一枚钉子般的东西剟向刺客。刺客手中的刃片“铛”地被击落,陈良玉冲着人群高喊,“护驾!”

隐没在人群中的便衣禁军瞬间抽刀,将宣元帝牢牢护住。

人群惊扰,絮乱如捆麻。

刺客身形怪异,不似人,似龇牙咧嘴的猢狲野兽。被击倒后四肢并用急速闪身,一簇黑烟似的没影了。

陈良玉握紧佩刀,瞻顾四面,那股子杀意依然在。

那东西并未走远。

严姩跳下轿子,与陈良玉背对着举弩顾盼。

柔则上去拦,“少夫人,不能下花轿,不吉利的!”

“没那么多忌讳。你自个儿找地方躲,我现在顾不上你。”

那东西再从高处俯冲而下,竟是冲着陈良玉与严姩二人来了。陈良玉护在严姩前头,挥刀与之交手,攻势愈发快,“大嫂,他不擅久战!”

严姩屏息,连发数枚暗骨钉。那东西吃痛,目眦尽裂,转身向严姩攻了过来。

暗弩再举起,对准了那东西眉心。

骨钉齐发,击中了那东西双目,严姩吃了一掌,头冠“当啷”跌落。

陈良玉闪身追上,一刀斜斩,血溅了一尺高。

那东西终于趴地不动了。

腥热的血溅在大红喜袍上,染上几片深色污迹。

一人举着青灰色幡布招牌,幡上“算命”二字丑得张扬,挤过人群自言自语道:“凤冠坠地,霞帔冲红,血洒轿前,这是鬼神拦轿,大凶之兆啊!”

“臭道士,闭上你的嘴。”

严姩捡起沾了土的御赐凤冠,拍打去上面的灰尘,重新冠上颅顶。

道士吓得一惊,脚步连连后退,抹油跑了,边跑边念:“悍妇,吓死老夫了,吓死老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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