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赐剑

宣元帝微服到访,预先没下达诏谕,骤然遇刺,打了宣平侯府一个始料未及。

府兵出动清场,筑起人墙将探着脖子想看个分明的百姓挡在大道旁。

大婚之日死了人,正倒在喜轿轿杆前咽气,一地血泊,凭白沾惹了晦气。

陈良玉将那形体似人又似兽的东西翻个面,当即皱深了眉头。

哪里是什么野兽猢狲?这东西分明是男童模样,脸却是极苍老的,褶纹纵壑,沟如骨裂。

她瞬息之间想到另一个人。

江宁公主身边的卫小公公,也是如此这般。

来不及细想,庸安府已带了仵作来,将那具神秘的尸骸抬去了庸安府的停尸房。

陈良玉咬着指关节,认真索摸着刺客与卫小公公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所有细节过了一遍,发现除了形体相似,再无其他。

卫小公公是公主的贴身太监,没有主子放旨授令鲜有机会出宫。再者说,一个阉人,靠的就是皇家主子吃饭,也找不出他要行刺君上的缘由。

府中有人匆匆行来,“小姐,陛下传召。”

陈良玉收了天马行空的心思,往家走。

四方来宾整齐跪在陈远清书房外,个个皆是告罪的姿态。

宣平侯府虽被削了权,可无伤大体,荣宠仍在。今儿陈麟君的好日子,平日来往的不来往的,熟识的不熟识的官员,还有一些新贵,也不拂侯府的面子,大都来了。

这么多人都在,却没防备住一个刺客,令天子受了惊。

如此,书房外便如上朝一般,聚满了朝臣。

俄尔,书房内出来了人,叫大家伙儿别跪杵着了,列席罢,勿要耽搁了新人吉时,才腾出片儿清净地。

婚宴流程繁琐,拜过天地后,严姩便被送入后院新房,陈麟君则被拉去饮酒了。

陈良玉到时,宣元帝正与陈远清捧着茶闲谈。

先跪礼,再请护驾不力的责。宣元帝抬手叫她平身,随手丢给她一把剑,“喜欢吗?”

陈良玉引手去接,腕臂向下一沉,分量不轻。

凝目一瞥,眸底是藏不住的惊喜。

玄色剑鞘暗刻着九条龙纹,不细看叫人看不出来,剑柄上镶嵌着两三颗刚玉珠子,墨蓝色的流苏缀着琅玕垂下,日晖一照,鞘身透出浅淡的红光。

一看便知是一把举世无双的好剑。

她掌心覆上剑柄,刚想拔出看看剑身,顾及圣驾在前不可露剑锋,又摁回了剑鞘。

是把称手的好兵器!

“这把剑,是大凜开国先祖所持,乃黑石玄铁所铸,世间仅此一把,你今日护驾有功,朕把它赐给你了。”宣元帝笑吟吟道:“掌此剑者,下,可诛官吏,上,可斩亲王,不必奏报。”

“臣谢陛下厚赐!”

陈良玉谢了恩,识趣地退居一旁。

宣元帝兀自跟陈远清说话,“朕今日是私服出宫,这身打扮不便藏贺礼,这样,陈麟君擢一品骠骑大将军,加封武安侯。麟君之妻也要赏,便封二品诰命。林忠,去宣旨罢!”

禁军统领林忠领了命退出书房,向列宴席的前庭去了。

陈良玉知道宣元帝借这个日子是来侯府示恩,也是为了安抚北境军士。

不料竟是这么大的恩。

自御史台联名参奏陈远清,北境异动频频。

刚驱走敌寇,回到庸都就被参奏撤了职,惹恼了那帮血性汉子,高喊着“飞鸟尽,良弓藏”“敌寇灭,将军亡”便要杀进庸都来,御史台联名上疏弹劾,那咱也来个联军兵谏!

北境三州十六城的守军连夜集结兵马汇聚于定北城外旷野,甚至赶制出了南下兵谏的旗帜。

陈麟君前厅拜天地,后院已经着手打包行囊,明日便要紧急归返北境处理裁军事宜、安抚军心。

支走林忠,宣元帝招手唤了陈良玉近些前,“十六卫本也是开国便设有的皇城禁卫,后因前方军费吃紧,庸都撤冗官、削冗费,精减了十六卫,将其并为南衙一卫,由禁军接管了十六卫一部分职务。当初朕念着有朝一日若禁军独大,或许还会复用,便未撤掉南衙。现如今,时机已到,朕决意重新起用十六卫,你意下如何?”

“臣甘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好。”

宣元帝龙颜大悦,“有一事,南衙现如今合并为一,只设你一位统领便罢,分设十六卫府,这各卫领将的人选,你留意着,春猎后拟了名单递折子上来。”

言罢顿了顿,多吩咐一句,“尤其是千牛卫,掌执御刀宿卫侍从,作内围贴身卫兵,万万马虎不得!”

皇上的近身侍卫首领,陈良玉倒真有个人选。

“禀陛下,千牛卫大将军,臣今日便可荐一人。”

“是谁?”

“现南衙副统领,高观。”

“高观,”宣元帝念着这个名字,眯起眼睛想着,“是那个……跟着慎王,拆了朕的行宫当干柴烧的高观?”

陈良玉汗颜,硬着头皮道:“回陛下,正是此人。”

这胖头陀拆点什么不好!

“朕听闻,难民事宜起初并无衙门愿意接手,只有十六卫的人上赶着,你被禁着,那便是高观做的主了?”

陈良玉道:“救助难民,确是高观自主亲为,拆木为薪,也只因一场冷雨来得急,怕天子脚下冻死了人,有损陛下贤德爱民之名。”

为免宣元帝多心,她没有提及慎王。

再俯身下去,是一片虔诚之心,“高观心性纯良,头脑简单,忠义两全,堪为陛下所用。”

宣元帝点了头,“待朕回宫叫档房调高观的官牒看了再说,你退下吧。”

陈良玉行礼退了出去,走得稍远些,迫不及待拔出剑身舞了两把,银光熠熠,削铁如泥。

严百丈路遇看见,夺过去瞧,“阑仓剑?”

“陛下赐的。”

严百丈号称万罄轴,是陈良玉少时最崇拜的人,说是无所不知也不为过。天上飞过一只鸟雀,地上蹦一只蚂蚱,他都能说出种类、习性,以及肉质如何,蒸焖煮炸哪样烹饪方式更可口。

一颗星子移了位,他便得知明日天气是晴是雨,是风是雪。

这些年又是给陈远清做军师,又要兼顾给二兄妹当老师,眉宇间经年竖着三条川字纹,便是不皱眉时也舒展不开。

趁着严百丈专心瞧剑,陈良玉问起灯会遇着那个乞丐:“严伯,昨儿我巡值,遇着个断了一截子双臂的人,问我要银两置办身后事,那人能叫出我爹表字,您与我爹是同门,认不认得这号人?”

严百丈辞色一变,“长什么模样?”

陈良玉比划着脑袋一通描述。

严百丈道:“不要与奇奇怪怪的人随便搭话。”旁的没再说些什么,将阑仓归还于她,便往次府去了。

陈良玉扫了眼,次府大门竟是紧闭的。

方才还纳闷,次府那位她所谓的、应该称之为二哥的人,迎亲队伍离府时还在,她受传召回来之时却不见了人影儿。本以为只是一时没看到,眼见婚宴酒过了好几巡,也再没见他出来。

莫不是陈远清嫌那桩陈年的风流韵事丢人,不愿叫那出墙的杏枝结出的果子示于人前?

她猜度着。

细想又觉不通,早晨许多人是见着了他的,且宣平侯多了个外室子的趣谈早在上庸城传遍了。

那便只能是碍着天颜!

思绪被一声盖过一声高的行腔打断,“那家伙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陈良玉听见这个声腔便头胀。

侯府给右相张殿成发了请柬,张嘉陵出现在这里也就不甚奇怪了。

剑送回鞘,陈良玉走去后院新房。

没了旁人,书房静悄悄的。

“兄长。”宣元帝动容,率先打破僵局。

陈远清身姿挺括,哪怕重伤之后也从不在外人面前弯下脊梁,伤痛从不示人,由此得了个‘千仞松’的名头。

听闻宣元帝此言他慌张下跪,深深一叩拜,道:“老臣不敢。”

宣元帝忙上前搀扶,略带责备,道:“你这是做什么,朕不是说了私下不许你跪拜,快起身!”

陈远清借着宣元帝的搀扶吃力地站起,他带着疾,喜宴时长太久,体力已经是在强撑着了。

站稳后,他稍喘口气,对宣元帝道:“君臣之礼不可废,陛下唤臣兄长,便是臣僭越了。”

宣元帝脸上挂了霜。

从前儿时,他喊着他的崇明哥哥奔跑,那时回应他的并非刻板的君臣之礼,而是陈远清转身后的笑脸和带着松子香的拭汗手帕。

“你母亲瑰珺公主乃朕的嫡亲姑母,我唤你一声兄长天经地义,何来僭越?”宣元帝背过身,低着首,主宰苍生的帝王此时像做错事的孩子,他道,“还是,你仍是没有原谅朕?”

陈远清又站得笔直了,他眉目向前,望着宣元帝的背影,道:“陛下是一国之君,不会有错,既无错,又何须臣来原谅?”

宣元帝坐回案后,黯然神伤,端起茶盏撇了撇茶沫,嘬了一小口茶水。

茶凉了,味道有些发苦,他便又放下了。

“行刺朕的那个孩子,如果真是林鉴书带走的那一批暗卫,朕这就遣人去找他们!朕愿意弥补,如若那些孩子们真的还存活在世上,朕愿意救他们,朕请太医、用最名贵的药材!兄长,朕知错了!”

“陛下,又是何苦?”陈远清轻轻叹息,“快二十年了,即使能找回那些人,陛下打算怎么跟天下人交代呢?稍有差池,损了陛下圣德不说,也会使天下离心。陛下,往事已矣。”

“是朕之过,林鉴书叛朕出走已是惩罚,为何连兄长,也不肯再留下?”

陈远清压低了身子,道:“陛下当日允诺臣,北定贼寇之日便允臣解甲还乡。臣多番请辞,也只因,臣现在老了,打不动了,军中并不乏后起之秀……”

“朕不想听你假以辞色,说这些支应话,”九五之尊,竟也耍起了小孩子脾气,别过头不愿再听陈远清说什么。

少顷,指了指次府的方向,“那个孩子,你打算瞒朕到几时?”

陈远清道:“臣知道,瞒不过陛下的眼睛。”

宣元帝喟然长叹,“那孩子的身世……你若要养,便不要藏着掖着了,徒惹人猜疑。”喘口气儿又道:“他既入你膝下,此生便只能姓陈!”

***

宣元帝饮了些酒,有了少许醉意才起驾回宫。

宾客也陆续告辞。

陈远清负手立在庭中,满院子的红绸灯笼映得人面通红。

严百丈从次府出来,走到陈远清身边,“侯爷,良玉说她昨日灯会上遇上了江伯瑾。”

陈远清呼出一口雾气,很快在风中消散了,“他还没死呢?”

“估摸着八成没有。”严百丈道:“暗卫一出,是不是也能顺藤摸出林鬼头的下落?”

冷风钻进眼眶,吹得人眼目泛红。陈远清抬头望远,道:“别找了,他不会愿意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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