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明亦起了个大早,再三检查完东西没有丢后才退房,退完房便去赶第一班大巴,从冰城坐到乾山。
四个小时后,他在中午十二点准时站在了龙宁省乾山市的巴士站。
走出巴士站,仰头是湛蓝的天空,脚下是坚实的土地,呼吸的空气清澈干爽,刮过脸庞的微风携带阵阵暖意。
乾山,半年不见的故乡,仍如记忆里那般,敦实沉默地迎接归乡人。
韩明亦手里拖着个二十多寸的黑色行李箱,背上背着个登山包,在最近的公交车站上了车。他坐了十多个站,下车时已经快下午一点了。
下车的车站临近一家农贸市场。这里原来是露天的菜市场,前几年城市整改的时候修了屋顶铺了水泥地,改成了室内农贸市场。室内相比露天,无论开多少盏灯都显得要暗一些,但因为人没变、卖的东西也没变,所以那份独有的烟火气仍然几十年如一日,日日充溢在早市上。
不过现在已经这个点了,农贸市场多少显得有些空荡冷清——清晨摆摊的菜贩子们早就收摊了,剩下卖肉的、卖水果的,最多也就呆到个四五点就回去了。
韩明亦拖着行李箱背着包进去,轻车熟路地拐了两个角到了一片熟食区,在两个摊位上分别片了点牛肉、买了两个粘豆包,就着一碗大碴粥对付了早午饭。
坐在小板凳上喝完最后一口粥,背上包站起身,正要离开时,韩明亦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哟,这不韩家老大吗?回来啦!”
韩明亦循声看去,冲来人一笑:“刘婶儿!午饭吃了吗?”
“吃啦!这不家里蒜用没了出来买点儿。”刘婶笑着走过来,拍拍韩明亦的胳膊,“哎哟,好久没见,老大整得是越来越精神了啊!帅小伙儿,找女朋友了没?”
韩明亦苦笑道:“婶儿,怎么刚见面就开始拷问我了?这话能留到过年说不?”
刘婶大笑说好,突然看见了韩明亦左手缠着的绷带,忙关心道:“你手怎么了?”
“哦,没事儿。做饭的时候切到了。”韩明亦答道。
“哎哟,怎么不小心点儿。”
刘婶话音带了点埋怨心疼的意味,一边说着“一个人在外面要注意安全”,一边跟韩明亦一同往农贸市场外边走。
聊完安全的话题之后,两人开始拉家常。
“你今年这么早就回了,是有事儿呢还是?”
“有点事儿,回来几天。”
刘婶点头,又问:“你爸现在还在山上呢吧?”
“在呢。”韩明亦答道,“他一年到头都在山上,除了平常买东西,也就只有过年那阵才会下来。”
“是啊。哎别说,今年过年我都没见着他。”
“明年,明年过年我跟我爸我妈上您家串门儿去。”
“成嘞。到时候婶儿给你介绍几个姑娘——”
“刘婶儿,”韩明亦无奈地笑道,“您就放过我吧。我平常都不在乾山,这边的姑娘您介绍给我也没用啊。”
“哈哈哈,好!”刘婶笑得更开朗了,约莫是有着逗弄年轻人的乐趣。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会儿,韩明亦便向刘婶作别,独自往家里走去。
老式小区,包括门口保安在内,家家户户都是熟人。韩明亦一路上跟好几个叔婶打过了招呼,才到家。
回到家后,他将行李箱推到自己的卧室放好,而后打开箱子拿了几件换洗衣物放进登山包里,又从衣柜里捎了点穿的,从卫生间里拿了套洗漱用具。将这些生活必需品全数装进登山包里之后,韩明亦没做停留,背上包便出门了。
他在小区门口打了辆出租,对司机说“山脚”。司机应好,载着他一路向北,几十分钟后,便来到了乾山山脚下、私家车最远能到达的地方。
韩明亦下了出租,背上包,朝山里走去。
乾山和熊山不一样,没有被开发为旅游景点。山路崎岖,虽然以前乾山还是村县的时候为了山上山下沟通而修了路,但经过这些年的风霜雨雪,早就变得磕磕绊绊了。现在山上种地的人也少了,机械化生产选择的是更平坦更易于种植的土地。于是这条山路便愈发没人走,愈发难走,路边上甚至都立起了“山路陡峭,游人止步”的告示牌。如果不是走惯了走山路的人,一路上还真得小心。倘若摔倒了,又没抓稳手边的护栏的话,很容易摔出人命来。
不过韩明亦是走惯了山路的。不止这条路,就连后山那条不是路的路,从小到大,他都走过不知道多少遍了。
两个小时后,韩明亦站在了一幢木屋前。
木屋圆木磊搭、黄泥抹面,屋后围了一圈篱笆,靠外还有间简陋的柴房。屋门口挂着的两个红灯笼和几串玉米,为木屋添上稀少的亮色。
韩明亦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低头要开门时却犹豫了。
片刻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将钥匙插入锁孔时,门却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轻微的吱呀声响后,出现在韩明亦面前的,是他的父亲,韩震。
韩明亦愣了一下,握钥匙的手定在那,几秒钟后才收回。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爸。”
“还知道回来啊。”
“……给您添麻烦了。”
“进吧。”
韩震转身,将门留给了韩明亦。韩明亦随即跟上,顺手捎上了门。
屋中摆设还是跟之前一样,简朴到了极点。家具大抵都是木头做的。正屋客厅狭小,摆一张方桌四把椅子就差不多了。屋里虽然通了电,但没什么现代电子产品,没有电视、电脑,只有一台收音机。
木屋两个卧室,韩明亦去了其中一间。屋里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柜子,还有个能睡两人的炕。韩明亦将自己的背包放在桌上,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整理了一下,然后将洗漱用品带到盥洗室放好。
接着,韩明亦烧了热水,去小心翼翼地洗了个澡。洗完澡之后,他回屋给自己的几处伤口换了药和绷带,然后换上了一身蓝色的道袍,整理了下自来卷的头发。最后,他从自己的登山包里取出一根金色圆筒状的卷轴。
在韩明亦做这些事情的期间,韩震就坐在客厅里静静地看着。不说话,不问候,连句寻常的招呼都没有。等韩明亦拿着卷轴来到客厅,父子俩视线对上,韩震才起身:“走吧。”
“嗯。”
韩明亦点头,跟着韩震来到了另一间屋子。
这间屋比客厅更大,但却比客厅更空——如果叶何在的话,他一定会觉得这间屋子里的摆设和韩明亦云锦家中的客厅非常相像。
屋子里,朝南的墙面挂着一副偌大的蓝布八卦图。一张贡桌,一鼎香炉,两座香烛,两个贡碗盛着些贡品。桌前放着两个竹编的蒲团。
韩明亦走到桌前,将贡碗烛座稍微挪开了一些,然后将手中的卷轴在桌上铺开。卷轴上文字以“太和道乾山派”为起始——这是韩明亦的箓。
放好箓之后,韩明亦后退两步,站到蒲团前。
“愣着干什么?跪。”
“噢,是。”
韩明亦即刻理了理道袍,端端正正地双膝下跪,跪在其中一个竹编蒲团上。
韩震在他侧边负手而立:“说。”
韩明亦深吸口气,面朝八卦图,拱手朗声道:“太和道乾山派第四十九代弟子韩明亦,今日于此请罪。
“弟子所犯之规有下述三条。
“七日之前,我未经师门允许,于熊山之中,私自向外人示道。此为其一。
“同日,我救人心切,不尊门规,擅自卜异。此为其二。
“最后,我罔顾道行,用符无度,几近穷绝。此为其三。
“甲辰年壬申月丙辰日,乾山韩明亦,望天地见罪。”
言罢,韩明亦弯腰磕头,连续三次之后,才直起身。
等他跪好那刻,身侧传来韩震的声音:“还有呢?”
“还有?”韩明亦怔了一下,下意识抬头看向父亲,“没了吧,爸……不是,师父。”
韩震默然无声地看着他。
韩明亦被这眼神看得生理性心虚,但却又一时茫然,低头思索许久,仍未找到答案。
“还需要我提醒你?”韩震停顿片刻,见韩明亦没吱声,继续道,“你怎么进的熊山?”
“我怎么进……噢,是,我是找了王叔,但这也——这也没犯门规吧。”韩明亦犹疑片刻,道。
“没犯门规,犯了家规。
“你利用守国的职位之便,让整座山的搜救队、游客和工作人员配合你。兴师动众至此,你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只觉得理所当然。
“这是谁教你的规矩?出去这么久,忘记自己姓韩了,是吗?”
“不是,我当时是为了救人——”韩明亦争辩半句,却又突然噤了声。垂在身侧双手握紧复又松开。他叹了口气,低声道:“好吧,我错了。”
“错了该如何?”
“该罚。”
“如何罚?”
“责杖。”韩明亦顿了顿,接着试探性地问道,“能换成跪香吗?我身上伤还没好全,我怕……我怕我捱不住您的打。”
韩震不语。
韩明亦叹了口气,又道:“或者先欠着,等我伤好点儿再给您打。行么?”
“跟我这讨价还价呢?”
“没有没有,不敢不敢。”
韩明亦利落地答完,跪在原位等了许久,才等到韩震的下一句话。
“起吧。”
韩明亦疑惑:“起?”
韩震已然转身,道了句“跪香不在这跪”,便开门出去了。
韩明亦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赶紧起身,将桌上自己的法箓卷好,跟着韩震出门。
韩家的木屋建在林间,周围大都是落叶松。林间稀疏,阳光明媚,映得视野中几里之内都明亮温暖。
韩明亦和韩震离开木屋,向北而行。走了一阵,周围的松林便茂密起来,林荫变厚,林子也显得暗了些。这片生长的多为云杉和冷杉,林相要郁闭一些。
不久之后,眼前的视野突然变得开阔起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巨大的湖泊,倒映着蓝色的天、白色的云、黑色的山和绿色的树。
韩明亦看见这湖,脚步不由自主地定了一下。
夏季的湖面清澈而又洁净。水面平稳,偶有微风鸟儿荡起的涟漪。湖面如镜,倒影万物,像将广袤的天地都装入了其中。
韩明亦闭上眼睛,深呼吸好几次,才低下头睁开眼,快步追上已走出一段距离的韩震。
湖边是山。两人一前一后沿山而上,不多时,便来到了山中一处洞口。洞口不高不低,仿佛浑然天成。
因为是白天,洞中还算明亮。向洞里走个十几米,便能看到与刚刚木屋里那般相似的设施:竹编蒲团、贡桌贡碗、香炉烛台。唯一不同的是立在正中央的不是八卦图,而是一座石制八卦台——跟叶何等人在熊山异境的悦泽书院里看到的一样。
韩明亦自觉上前,为已经燃尽的烛台换了两只香烛,然后供上三根香。
韩震走到其中一个蒲团前,面向八卦台稽首。韩明亦便也跟着他稽首。
“刀带了吗?”韩震问。
“带了。”韩明亦从道袍的衣袖里摸出一柄白色小巧的骨刀。
“将箓摊开,滴血半盏。”
“是。”
韩明亦依言照做。他将卷轴似的金色箓纸在贡桌上摊开展平,然后右手拿起骨刀,左手臂抖落两下,掀起道袍。他看了看缠着绷带的左手,又看了看自己的左胳膊,犹豫片刻,咬牙皱眉,用刀在自己完好的小臂内侧拉出一道几寸长的口子。
鲜血滴落在摊平的法箓上。画卷般的箓上染了血,黑色的文字却没被晕开。
滴落在其上的血如有灵智般,在箓上游转蛇形,半晌,竟在箓纸上形成一副形状复杂的朱红符绘。
韩明亦在符脚成形的同时收回胳膊,摘下围在左手上的绷带,二次利用简单包扎了一下胳膊,然后退回原位,拢了拢袖子。
韩震目视前方,道了声:“跪。”
韩明亦应是,于蒲团上双膝下跪。
这次下跪之后,韩明亦和韩震都没再说话。二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呈于贡桌的法箓之上。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过去了。
半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了。
眼见香炉中插着的香已经快要燃尽了,金色法箓上被血染成的朱红符绘仍然没有一丝变化。
韩明亦双膝有些发麻,心中却是担忧。
“起,换香。”韩震道。
“是。”
韩明亦起身的时候趔趄了一下,动作有些迟缓地上前,取了三根新的签香,磕头三次后供上。
“跪。”
“是。”
韩明亦又跪回原位,挺直身体,默默地盯着桌上的法箓。
一个小时后,这样的流程又进行了一次。这次韩明亦起身换香时,不光膝盖酸痛,连带着身上几处在异境中被电矢刺穿的、感染过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
换完香,他又跪了一个小时,然后又在三支签香燃尽时,听见韩震的吩咐,起身换香。
如此,跪一个小时起身换香,然后接着跪下一个小时的过程,反反复复地进行了不知道多少次。
不吃不喝,就在这山洞里,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黑了,眼前只有香烛与签香映出的火光。
跪到后面,韩明亦先是嘴唇干裂,又困又饿又累又渴;后来,饥饿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身体上各处伤口的疼痛;再后来,疼痛逐渐转向麻木,感官退化,眼前逐渐看不清东西了,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只觉得香燃了一根又一根,时间冗长,漫无尽头,只有眼前的一丛烛光,从天亮到天黑,又从天黑到天亮。
终于,就在韩明亦觉得自己随时可能昏死过去的时候,他第一次在烛光正盛、香未燃尽时听见父亲的声音。
“起吧。”
韩明亦机械性地起身,摇摇晃晃地打算换香,却被拉住了胳膊。
韩震的声音传来:“今天就到这。”
韩明亦缓了一会儿才点点头:“是。”
“去里面躺着,时候到了我叫你。”
“是。”
韩明亦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了,只有听命行事。他越过八卦台,进入山洞更里面,在那里喝了两碗水后,倒在一张床上,眼睛一合便睡着了。
韩震立于床前,片刻后离去。
山洞外面已经响起了清晨的鸟鸣声。晨光熹微,洒入洞里。
韩震走到蒲团前,跪在了韩明亦跪过的位置上,拱手行礼道:
“劣徒之过甚,皆因某教导无方。若有天罚,某请代为受之。”
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三次。
接着,韩震跪直身体,目视前方。
待签香燃尽,他便起身换香,然后回到蒲团前跪下,一如韩明亦之前所做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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