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簌簌,细细簌簌。欻欻欻欻欻——
寂静的墓园中,兀自响起的沉闷声响骤停。月亮的银辉提供的微弱照明不足以展示出夜色之下的情形,但对于两相对视的两个身影来说,似乎哪一方都不需要多余的光照。
木剑已被握于手中,斜斜地垂在身侧。
庄晓梦看着土坑中的身影,啧了一声,眼中流露出平淡的嫌恶与不屑,“果然是这种东西。”
“这种东西”昂起脑袋,猩红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几米开外的人类,缓缓弓起身体——如果那副枯白骨骼违反常理地覆盖在体表、血肉与毛皮如同被搅拌机混合过般的部位能叫“身体”的话——糊在额顶勉强算作鼻子的器官猛吸了好几口气,然后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裂开一张几乎横亘了半个躯体的口。黏稠泛酸的液体从裂口中流出,应当是这个介于“狗”和“猪笼草”之间的异怪的口涎。
庄晓梦眸色变得幽深,嘴角则扬起一个别样的笑。他手腕翻转挽了个腕花,木剑直直地指向那半人高的四足异怪。
“想吃吗?”他抬抬剑,好似闲心般问。
异怪眼中猩红更甚。
猩红色的墓碑,猩红色的月亮,猩红色的庄晓梦。
它后足一蹬跃出土坑,铲型的前足亮出尖锐骨爪,滞空时于月色下反光。身体如同剪刀般裂开,流着猩涎的巨口朝人类身体上盖去。
庄晓梦神情没有丝毫波动。他在异怪起跳时错身一步,右手抬剑横斩那剪刀般的豁口。
木剑与血肉相触的时刻,褐色的木剑上霎时亮起错综复杂的沟壑纹路。纹路如字如画,颜色赤红似血。霎那间,剑身沟壑的红光仿佛泛着比那异怪的眼还要夺目。
“呲啦。”
——是筋肉被划利刃划开的声音。
不过一斩,异怪便发出了难以言喻的怪异悲鸣。它右半躯体的血肉从口裂到尾,半个身子垂吊着,差点裂成两半。
下一刻,异怪身上,那条刚被斩出的长口上燃起了赤色的火焰。残阳般的颜色,沿着木剑斩出的伤口无情地跃动在血肉躯体之上,时而溅出骨头星子,像滚地的烟花。
庄晓梦视线跟随着半边身子即将报废的异怪,抬剑挡住它垂死挣扎的利爪挥击,尔后一劈,将它的铲爪劈断了。
异怪终于知晓自己没有半点胜利的可能性了。于是它哀鸣着蜷起后腿,折叠身体摔在地上。
——像是在下跪。
可惜它跪错了对象。
庄晓梦眼里没有半分怜悯,甚至说没有半分情绪。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燃着半边火的异怪,淡淡地道了一声:“死吧。”
木剑下刺,血纹亮而后暗。更旺盛的火焰自木剑洞穿处腾地燃起。
庄晓梦拔剑退后,静静地看着火焰中扭曲挣扎的身影逐渐缩小、静止,最后融成一块不比拳头大多少的黝黑焦炭。
一脚踩上,焦炭粉碎。
食尸的异怪自此泯灭成子夜风中的颗粒。
庄晓梦卸下身后的剑袋,用布擦试过木剑后方才取出剑鞘,将剑收好。随即他拉下副袋拉链,从其中取出一个……饮料瓶?
瓶身微棕透明,有螺旋的纹路,仿佛是一种市面上很常见的运动饮料的瓶子。
庄晓梦晃了晃半满的瓶身,借着月光注视了一会儿里面的深色液体,随后将其装回副袋,转身往巡视员巡逻室走去。
“解决了?”
“解决了。”
从睡梦中被叫醒的贺俊晖揉揉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穿着白衬衫一脸无谓的人,“怎么解决的啊?偷尸体的小偷你抓到了?在哪?”
庄晓梦抱臂随口道,“不是小偷,是黄泉尸。”
贺俊晖颤抖了一下:“什,什么尸?”
“没什么,一种平平无奇的食尸噬血的异怪而已,已经被我干掉了。”
“啊?!”贺俊晖听得目瞪口呆不可思议,眼中既有怀疑,又有恐惧。
庄晓梦懒得跟他解释,转身就走。
贺俊晖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如梦初醒,“等下啊庄道长,这还、还没天亮……哎现在几点了……”他正要摸手机,忽地发现庄晓梦根本没搭理他,不由得叫道,“哎等等!庄道长——”
“钱手机转我,别忘了多加的五百。”
“你现在就走?不是,等等、你,你别走正门啊被监控拍到了我说不清的——哎哎你没在厕所呆满一晚上的话那多的五百块能给我打个折吗——”
讲价的请求还没说完,门已经被砰地甩上。
贺俊晖扒在窗户前,看着那个背着大红剑袋的身影在月色下疾步行远,不一会儿,便消失了在视野中。
……
宜安一中异境之内,第二场游戏,《陶诺斯迷宫》正在进行。
这是一个“战棋 解谜”类型的游戏。玩家是被献祭给牛头巨兽陶诺斯的祭品。游戏有两种获胜方式,一是逃出迷宫,二是战胜陶诺斯。如果选择逃出迷宫,则需要在迷宫中尽可能多地穿行,破解足够的谜题,搜集足够数量的迷宫钥匙碎片;如果选择和陶诺斯正面对决,则同样需要尽可能多地走遍迷宫,寻找以前被作为祭品的人类遗留的武器装备。迷宫中可能会遭遇与普通牛头人怪物的战斗,战斗的形式是回合制,玩家每轮只能行动一定数量的格子以及进行一次攻击/防御/道具使用等操作,是经典的战棋游戏的配置。
与《魔窟逃亡》不同,《陶诺斯迷宫》将五支队伍的十八名玩家投入了同一场游戏里。玩家之间可以PVP,抢夺对方的物品,甚至直接击杀淘汰其他队的玩家;也可以互相合作,交换武器、交易钥匙碎片,共同迎战最终BOSS陶诺斯,但每次挑战陶诺斯的人数最多为五人。陶诺斯会在整个迷宫区域内游走,狩猎玩家。在前中期装备没成型时碰到陶诺斯,会相当麻烦。
这次,光球没有像之前那样人性化地倾听玩家的意见,游戏前的预备时间非常少,几乎是玩家们刚看完规则,第二场游戏就开始了,根本没有商讨战术的时间。
视野一黑,再一亮。出现在眼前的是仿若斗兽场般的景色。
少说十米高的土色围墙迷宫在身后出现,面前就是一片圆形广场,中央是BOSS陶诺斯巨大的身影。
只是……
“像素风?”曹文林队的徐旭讶然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没错,无论是广场中央躺在地上的、头顶浮着一条又长又红的HP血条的陶诺斯,还是身后那高耸的土色围墙、看不见尽头的迷宫,甚至连身边的队友同伴,都是由粒粒分明的像素块构成的。
饶是叶何,看见张泳、高觅音等人的身体变成了由一颗颗正方体像素块堆叠而成的模样,也觉得惊悚震撼。
——脸是十数个肉色的方块顶着一片黑色的方块,身体是有棱有角的立方柱,腿和手臂是更细的、可以转动的立方柱。至于手,叶何低头,看见每根手指都变成了三个拼接起来的肉色小方块(大拇指只有两个)。手指虽然还能跟随意愿做出弯曲握拳等动作,但却有种木头似的滞涩感。
玩家们一片哗然。人人都被变成了像素人的队友和自己的身体吓到。
恰在此时,震天动地的吼声从广场中央响起。棕褐色的像素块堆成的牛头巨兽缓缓站起身。它手中握着一柄足有两人高的巨斧,仿佛随时都会砍下。
即便像素风湮灭了巨斧边缘的锋利,陶诺斯的威压也使得在场众人纷纷转头就跑。
不像崔宁小队那边四散奔逃,叶何、高觅音和张泳转身而逃时互相对视,默契地朝迷宫的同一个方向跑去。
叶何跑了两步,忽然发现张泳没有跟上,转头一看,后者拖着左腿,右眼变成一条线,额头上出现了几个连缀的蓝色小方块——叶何一看就知道,那是游戏化的表达,是渗出的汗。他立刻调转方向,跑回去扶起张泳。
“泳哥!”叶何下意识用正常的动作拉住张泳,但却发现自己的手变成方块后有点不听使唤,做不了太灵活的动作,只能托着他的手臂,扶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呃,什么鬼啊,学校的伤居然会带到游戏里……”张泳的声音咬牙切齿的,像在忍耐着疼痛。
“不管了,我们先逃!”叶何余光一扫,发现其他队伍作鸟兽散,几乎都逃得差不多了,因此,陶诺斯似乎刚好锁定了自己这边的方向。叶何赶紧用尽全力扶住张泳,带他一起跑。
可是方块化的身躯哪哪儿都不习惯,甚至叶何的身体和张泳的身体相碰的时候,两具躯体之间像是没有摩擦力似的,叶何几乎要扶不住他。
跑在前面的高觅音也注意到了,她调转身形想要回来帮忙,忽然脚步一顿。
是陶诺斯。叶何感受到了大地的震颤,那是陶诺斯的脚步。这个最终BOSS再多走几步,就到触发回合制战斗的边界线了!
游戏才刚开局,要是现在就被拖进BOSS战里,逃也逃不了,打也打不过!
“曹文林——”高觅音忽然向另一个方向大声呐喊,“帮帮忙!”
和他们跑向反方向的曹文林听见高觅音的声音,竟然停住了脚步。戴眼镜的男生两眼周围有一圈黑黑的线条,方块化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只犹豫了片刻,便下定决心,四下一瞥,捡起身侧的灰色石块,朝陶诺斯扔去。
扔中了!陶诺斯头顶的红条似乎根本没有下降,但它却顿住脚步,转身,朝向了曹文林小队的方向。
——这是规则书里的一条明文规则:在玩家无人处于嘲讽状态时,怪物会优先攻击对自己造成最多伤害的目标。
“谢谢!”高觅音大喊道,接着冲回去,帮助叶何扶起张泳,三人一同进入了迷宫。
连续拐了好几个弯之后,他们才停下来。张泳靠着砖块搭就的高墙,一边喘气一边低头道歉:“呼,呼……对不起,都怪我,差点就……”
叶何与高觅音不约而同地摇头。
“不怪你。”高觅音道。
张泳抬头看向女生的眼睛。虽然那里只是填充着黑色的方块,但依然有着让他想久久看过去的魔力。
“泳哥、觅音,我们避战,走逃生线。”叶何只思忖了几秒,便果断地对二人说道。
两人听了,都点点头。
虽然规则上说,击杀BOSS陶诺斯的人将直接成为本场游戏的第一名,但陶诺斯只有一个,如果要选择战棋玩法,势必会和其他队伍走向PVP。而选择避战逃脱玩法,就可以避免冲突,只要拼逃脱时间就行了。
如果只考虑玩游戏,叶何更可能会选择战斗路线。但现在,张泳的状态完全不适合战斗。从游戏的角度上看,泳哥的腿伤拉低了他的HP上限,还恒定成了固定DEBUFF,永久性降低移速。从现实的角度上看,叶何不愿意再让张泳以身犯险了。
宜安一中的游戏已经变得足够危险,这场游戏中的游戏,不能再消耗他们过多的精力了。
叶何扶着张泳,准备向前迈步:“我们三个人一起走,不能分开。”
“叶何,你不用扶我,普通的行走我没问题的。”张泳道。
“好。”叶何点头,松开了胳膊。
高觅音忽然道:“忒修斯为了走出米诺陶诺斯的迷宫,用了一个线团来标记位置。”
“我明白你的意思。”叶何颔首,“如果只是要走出迷宫的话,用遍历就可以。比如一直往右走,跟用线团标记,是一个道理。但是,我们还得找钥匙碎片,还得防备迷宫中随时可能出现的怪物,以及其他玩家。”叶何定定地望向远方,沉声道,“这个游戏看上去简单,但其实比《魔窟逃亡》要复杂得多。”
“人多,游戏就复杂。”高觅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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