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悬五十四年三月,阳春无阳。
鸯未眠站在梧河岸上,双目放空,不知在想什么。这时,寡淡的天水画里突然飘进了一团格格不入的黑。鸯未眠定睛一看,好像是一个人。
他垂眸思索了一瞬,便下水将那个人捞了回来——是个婴儿,姑娘。
鸯未眠将孩子抱进屋,与戚鹤将商量着要不要养下。戚鹤将几经犹豫,还是决定养,当作二人的女儿。
恍惚间想到二十一年前,鸯父也是在此处捡到了姑娘,后来成了鸯未眠的母亲。如今鸯未眠又在此处捡到了一个姑娘,成了他和戚鹤将的女儿。
像是逃不出的宿命轮回。
“为她取个名字吧。”
戚鹤将看着襁褓中昏睡的女婴,思忖片刻,道:“……许吧,叫许。”
“戚许……”鸯未眠垂眸,将这两个字在嘴里转了一个来回,“期许啊……”
他抬眼看着戚鹤将,笑得真诚:“好。”
鸯未眠从屋子里翻出一套自己小时候穿的衣裳,细致地将戚许包裹进去,随后转向戚鹤将:“给许许过个生辰吧。”
“……你说了算。”
鸯未眠调整了个姿势,单手抱着戚许,空出来的那只手去扶起了戚鹤将,搀着对方慢慢下榻。
梧河上游、京城街尾是一个极具割裂感的路口,一半烟火、一半寒苦。路口处常年支着一个小摊,二十一年前,一个芳龄二八的姑娘站在摊后卖馄饨;二十一年后,一个面容沧桑的妇人站在摊后卖馄饨。
按理说,这人满打满算三十余七,实在不该脊背佝偻、满头花白。听闻她十六嫁人,怀孕时丈夫死在了外面,十月怀胎后生下了一个女儿,婆家将她扫地出门,她在这上京举目无亲,便带着女儿继续支着小摊卖馄饨。
再后来的事便少有打听了,总之女儿最后不在,究竟是生是死,人皆不知。
二人为新生的女儿生辰买了一碗馄饨,要喂时发现小孩儿牙都没长,能喝点汤算不错了,吃什么馄饨。
妇人看着二人怀里的婴儿,问了男女,便一直抱着不撒手。见二人要喂她吃馄饨,笑骂着拍掉二人的手,给了建议。
“诶对了,这小女娃叫什么名字啊?”
“戚许。”
妇人的笑容僵了一瞬,喃喃道:“期许……期许好啊,期许你平平安安……”她抱着戚许摇啊摇,踱来踱去也舍不得放手。
戚鹤将和鸯未眠先是听她的去买了写戚许要用到吃到的东西,一趟回来,见戚许已上了妇人的背,和她一同在摊后,锅里的馄饨滚来滚去,香气四溢。
天色不早,两人准备回家,找妇人讨要戚许。妇人左右推脱,百般不舍:“那,你们明日还来吗?”
二人对视一眼,均沉默下来。
妇人急切道:“馄饨不要铜板给你们吃,明日还来行不行?”
两人无法再推脱,只能答应下来。
一连十二年,戚许在三人的共同照料下,长得还算顺遂。
这一年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是国都城破,皇帝跳下城墙殉国,问悬最后一年在八月结束。一件是年至半百的馄饨妇人死去,戚许大哭了一场。
妇人握着戚许的手,闭上眼前,泪光盈盈。
生前放不下亲女,死时放不下戚许。
年前,梁朝尚能苟延残喘地走一段路。只是江山满目疮痍,民怨深深,梁帝心急如焚,斥责了国朝将军路火一通。事后又马上后悔,看着对方,眼神闪烁。他问:“路火,若政局稳定,日后你当如何?”
“若国无战事,臣既无异心、唯愿今后的路平坦无波,自当上缴兵权、卸甲归田。”
皇帝点头,挥了挥手,让路火退下了。
路火本已退至殿外,忽而又听到皇帝召唤。他进门,以为皇帝是有什么要事忘了交代,可皇帝只是问了他一句:“今日冬至,你……爱卿会吃饺子吗?”
这或许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问的,也或许是方才责难了路火,有些歉疚。
路火愣了愣,如实回答:“将军府里臣没亲人,不爱摆弄这些。”语气中藏着微不可查的落寞,还有些无可奈何。
意料之中的答案,可皇帝还是不免失落。他让路火走了,自己心里却郁闷起来。
路火自幼被父母遗弃,这是朝廷上下都知道的事情,定然是这个回答。皇帝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想听什么样的答案。
那时的他们都还没有料到,三日之后,城门被一支军队攻破。
半生贤明的帝王负手而立,听着宫中乱作一团,有人哭泣、有人逃命,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仿佛故去的不是他的王朝。
路火逆着人群一路狂奔,一心想着皇宫里那位皇帝。可当他赶到宫门口时,只来得及看到一地鲜血炸开成花。
问悬六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大梁王朝覆灭,梁帝从城楼一跃而下,以身殉国。
至于路火呢?史书上记载着他同日畏罪自尽,被百姓扒出尸身、挫骨扬灰。
但其实不是的。
那天,路火看到皇帝流了一地的血,忽而失去了悲喜,行尸走肉般地被牵着扯着逃命。
多年征战的经验和功底深厚的武功,路火奔逃要比其他人都顺利得多。
大概第五日的时候,生门就摆在眼前,听着亲信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今后,路火猛地站起身往皇城走。
亲信拉住他:“你还回去做什么?送死吗?!”
他只是冷漠地扶开那只手:“你就当我是吧。”生生死死的,我得去陪他。
就在进到皇城的前一步,路火被认出来了。百姓将他抓住的时候已激动万分,即刻就推他上了刑台,要处以凌迟。
不眠不休许多日,又悲愤难忍,路火已有些神志不清。
第一刀割在他身上,疼痛瞬间蔓延开来,路火被痛得眼冒金星。恍惚之间,他似乎看到了人群中有一对恩爱的夫妻,女子正用手捂着孩子的眼。
那是他的生父生母,还有他三岁的弟弟——路砥。
路砥,坦荡如砥。
路火一生所求的、往后的路平坦无波,都在他这个父母抛弃自己之后再生的弟弟身上。
“呵。”路火轻轻的笑了一声,不知在嘲笑谁。
身上的血肉被片片割裂,鲜血滴滴外流,烈日当空的日子路火只觉得冷。可就是在将死的模糊里,他眼里的恨意却愈发清晰。
“你们弃我九次…”他已经快说不出话来了,可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对夫妻。后者被盯得背后生凉,赶紧走了。
路火又笑出来,继续刚才没说完的遗言:“你们弃我九次,我要你们老年丧独子……我要你们余生无言,惟有泪千行①……”一口鲜血陡然喷出,他自此命绝。
全身只余一副白骨,可路火左手死死紧握,生掰死扣也打不开,直到提剑削去五指,众人才看见那是捆在一起的两缕头发。
——不过,这不重要。
大梁最后一位奸臣除尽,终于赶在年终之前,结束了这个荒唐的朝代。
君臣尽死,前朝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也被扒了出来,众人这才知道,路火的将军之位是怎么来的。
此人生来恶毒,父母、亲长、师友,未有其一。少年时混迹街头,撒谎成性、说自己是神仙的宠儿,别人不信,就将其打得脑袋开瓢。人们说他有娘生没娘养,他呲着獠牙,咬得众人血肉模糊。
——不过比之后来,这些都是小事。
国朝太子中间十四年皆是旁人顶替,回宫第十年身死,是路火的手笔。
大梁奸臣当道,其中最令人憎恶的当属宰相。在假太子居于东宫期间,将其当作傀儡操控,却骄矜狂妄,最后落得个遭傀儡噬主的下场。他儿子接着上位,恰逢此时太子换了一位,他想走父亲的老路,可城千舟不好控制,拉拢不成,他就起了杀心。但城千舟身边还有一条忠狗殷如,此人本事通天,不好对付。
正当宰相忧心之际,宫外一桩惨案入了他的耳中。一家上下十七口人全部惨死,身首异处、血流成河。
起初这也不至于让堂堂宰相感兴趣,是后来又发生了几桩相似的案件,手段依旧残忍,而凶手一丝痕迹未留、猖狂逍遥。
追查此人的不仅有官府捕快,还有宰相大人。
这时的路火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子,官府一群酒囊饭袋是奈他不得,宰相手眼通天,半月便抓住了他。人带至眼前,宰相细细审视,再三向手下确认没抓错人。他挥挥手:“罢了,此事不急,先将这小子记在丞相府名下养着吧。”
路火待在丞相府三年,听着各路人马时时闲谈,大概知道了自己以后的路:杀了城千舟,受丞相送的官职;杀不了城千舟,受丞相赐死。
杀国朝太子比杀宫外之人难上不少,三年之间,路火拿了不少无辜之人练手,杀得皇宫内外都人心惶惶。三年之际将手伸向了城千舟,得手,又得了宰相送到手上的将军之位。最后还回头,除掉了宰相。
路火到最后凌迟而死,历数前生,唯一做过的善事,或许是十二年前,放过了戚鹤将和鸯未眠。但这件事,从今往后也不会有人知晓。
●此生无言,唯有泪千行:改自《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此生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