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许自那之后病了很久。病得断断续续的,每当以为快好了的时候,她的精神突然又萎靡下去。
馄饨吃了很多碗,但都只够维持她短时间的精神,这股精神头过去之后依旧病恹恹的。
戚鹤将从外归来,带了一身的伤。他笑着安慰鸯未眠说不要紧,去煮粥了。
“你身上这些伤是官兵所为吧?”
戚鹤将见鸯未眠猜到了,便知道瞒不过,索性点头承认。
“那我们要逃吗?”
戚鹤将摇了摇头:“不。逃又能逃到哪去呢?此处挨在皇城脚下,虽然官兵横行,但总比穷山恶水的好。最坏不过一死,到时候我们和戚许一起去投胎。”
鸯未眠赞同他的说法,所以他们便依旧在此住着。
“别愣着,用这些米先给戚许煮碗粥吧。少掺点水,放些盐。”
鸯未眠道:“别太浪费,这些米得省着吃两久点呢。”
戚许这次破天荒地喝下去了两大碗粥,随后便带着滚烫的体温睡下去了。
戚鹤将端着碗和鸯未眠站在床边,倍感欣慰:“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一觉睡醒,就该退烧了。”
次日一早再来看的时候,戚许的确好了许多,松开了最初紧皱的眉,睡颜恬静。
大梁覆灭,乱世污浊。
这一年死的人太多,戚鹤将和鸯未眠也在其中。
戚许在家一连睡了两天两夜,醒来时一身酸痛,下榻在屋内屋外走了两三圈,最后等得没了耐心,飞奔出门,直往京城而去。
走到京城,她茫然四顾,天地之大,凭她想要找到两个人何其困难。上京城里认识从前那馄饨老妇的人很多,这些年里她带着戚许到处走,拖她的福,戚许一入上京城,便见四周都是熟悉的面孔。
有人问她来做什么,她答来找亲人。沿路而循,忽闻一个声音哈哈大笑:“小姑娘,找什么,你那两个爹早死啦!”
戚许一怔,抬头望向说话的人:“……什么?”
“他们昨日就死了,我亲眼见着的。”那人眼中闪着算计的光,“你跟我来,我带你找他们去啊。”
戚许不明白他打的什么算盘,只知道这人的神情让自己很不舒服,但为了两位父亲,还是把手搭在了那人的手上。谁知下一刻她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正听到有人说话。
原是方才那人,二两银子把自己卖进了青楼。价钱谈好,交钱送货,脚步声渐渐远去,老鸨来看时,戚许装巧卖乖,降低了她的警惕。
第二日天未亮时,戚许凭借着娇小且灵活的身形,成功逃了出来,踏上回家的路。
她是趁着天黑出发,路上夜色如墨、寒风如刃,直叫人觉得要被溺死。
而就是这样黑得不见五指的夜里,戚许奔走在回家的路上,却突然望到了远处的一抹暖光。
——那当然不会是救她的曙光。是一户人家到此时还点着烛火。火焰闪烁,映着屋内的人影明明灭灭。
这户燃着烛火的人家落在戚许的前方,落在她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这户人家戚许记得。家里有两个孩子,大的是个女儿,算算年头,今年方满及笄;小的是个男孩,问悬六十二年落地。
待到走近,戚许忽然发现屋外坐着一个身影,周围响起了脚步声也未有动作。
再近一些,借着屋内透出来的火光,戚许看出了这身影就是这家今年及笄的女儿。不过,上手一探,她遍体生寒、脉搏停滞,已然命绝。
屋内传来一个老妇的说话声:“大姑娘这就死了,咱不能白白浪费了这十五年她吃的饭啊,把她拿去祭河神吧。”
接着是另一道声音回了个“好”。
戚许忽然就心生怜悯,这怜悯之情随着她又一次看了那姑娘的脸后到达顶峰。
他们都说,死在水里的人灵魂会永困水下,无法转世投胎。
天道戏弄凡人最常用的手法就是让其坎坷一生。其次,便是给其以悲悯之心,而收其悲悯之力。
戚许把这姑娘的尸身搬到一个里那户人家很远的地方,徒手扒着地上的土,扒出一个大坑。
那户人家里养了只黑狗,鼻子很灵,一定能找到这姑娘的。然后……
戚许有些不忍再想下去。
然后,那个妇人,掘地三尺挖出已经安息的女儿,将其抛尸大河。
这其实是有解决办法的。
这个姑娘没有戚鹤将与鸯未眠给予戚许的爱,她常常饱一顿、饿三天,瘦骨嶙峋的,以至于和小她三岁的戚许相比,身形也相差无几。
戚许就用那一双手,挖出了一个很深的坑。她在坑边上坐了很久,坐到天隐隐开始回亮。她最后朝家的方向看了一眼,将那个姑娘和自己的衣服互换,推她到坑里,迅速埋葬好。
姑娘脸上很脏,戚许在挖坑之前,一点一点抹下了她脸上身上的灰土,抹在自己身上。
这样,不细瞧便没人会发现姑娘已被掉了包。
戚许回到那个姑娘最初“坐”着的地方,以同样的姿势坐下,看着渐渐亮起的天光,无意识地睡了过去。
似乎也没过多久,戚许忽然感觉到胳膊上一阵粗暴的拉力,随后她便被整个扛了起来。
随着扛她的人一颠一颠地走路,汹涌的河水声逐渐清晰地传入戚许的耳朵。
知道自己快死了。戚许心里其实没有太多难过,只是感触。
她这一辈子,生与死,都将步入同一条河流。
还有,那两位伟大的父亲。至少,于她而言,是伟大的。
“爹爹,我来找你们了。”
戚许忽然被人面朝苍天平放在地上。河水的声音近在咫尺,耳边也响起了奇怪的咒语。即使闭着眼,大亮的天光也刺得戚许双目生疼。
忽然,她感觉自己又被拎了起来。许是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戚许悄悄睁开眼,想要最后再看一看这苦难的人间。
不过,她似乎看到了她的两位父亲。
只可惜不待细看,忽然一阵失重感裹挟着戚许疾速下坠,随后便落入冰冷的河里。
甚至来不及听到水花溅起的声音。也或许是河水川流的声音过于宏大,掩盖住了这条命渐起的水声。
耳鼻立刻涌入大量混着泥沙的水,戚许本能地要张嘴,霎时冰冷苦涩的味道充斥着她的口腔。
快些死吧,快些死吧……
戚许已经没有思考的余地了,脑中无意识地重复着这样一句话。
浑浊的河面割开阴阳。谁又能细数,千百年间它困住了多少个女子。
河水湍急、长流不息。
冬日里的河水,冰冷浑浊,戚许你会不会害怕?
三天三夜,岸上已下起了雪。
在某个寂静无声的夜,河水将一对相拥而死的恋人冲到岸上。
***
两位神明魂归本体时立刻就去了人间,看着戚许最后一死。
他们来不及伤心,必须得复盘在人间的这三十几年,因为实在可疑。
神明曾预言过殷如是大梁王朝的天降紫微星,而他虽离家出走过,后来毕竟也顺利回宫,可国家却依然毫无回头之势地朝着覆灭而去。
——说这其中没问题,谁信?反正戚鹤将和鸯未眠是不信。
“三十多年前下凡的时候,帝君说要我们尝尽四悲八苦,可如今看来,十二难怕是还差了不少。”
“的确。”戚鹤将盘算着,“你我二人落地即为‘生’,可十二苦难一人一头,就不知这是落在谁的头上了。”
“总归是落下来了,这便行了。”
戚鹤将点头:“然后是姨母的死,姨父中年丧配偶,母亲的病,父亲的老,……鹤起的爱别离,老妇的放不下,路火的少子无良师,戚许的少年丧父母。”说到鹤起的时候他微微停顿了一下,这一细节被鸯未眠敏锐地捕捉到,他也不免沉默下来。
“……他这一生的苦,如果不是我当年自作主张要城千舟回宫,也不至如此。”
“他苦难的源头,是段家满门下狱。就算没有顶替太子这一遭,携刎也会在那年被逐出府,段家主会想尽办法把他送走,苦头还是要吃的……不能怪你。”戚鹤将道,“只是可惜了温柔慈悲的小公子。”
“的确可惜。”
“这暂且不算问题,如今还差两苦一悲,道是:怨长久、求不得、老年丧独子。”戚鹤将道,“我们因梁朝之乱提前赴死,差了这些苦难,怕是不简单。”
“你觉得,与携刎会不会有关系?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一道声音不远不近地差了进来:“与他无关。他只是忘川银河倒流时落下来的魂魄,触地成生。”
二人转头,见来人是平问生,惊喜道:“平大公子?!”
再往他身后一看,来人红衣猎猎——正是黎梓。
“阿娘!”
“黎梓姨姨!”
两人起身,眼里闪着光。这时鸯未眠又往后面看了看,疑惑道:“诶?平二公子呢?”
平问生左右顾看,压低声音道:“我听黎梓姨说,你们此次历劫有蹊跷,想必你们二人也察觉到了。此处不宜议事,二位且随我来。”
两人对视一眼,跟上了他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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