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仓的爱人叫鸯九。
月族的人都不甚在意名字这东西,因为族人并不多,大都以月为姓、再随意找个字。而仓仓的名字,是上一世的鸯初元取的。
那时天地初开,世间尚处混沌之中,也没有年号供以记时。
而月族的人有他们自己的记时方法——他们知道月亮升起过多少次。
月起五千三百九十九次,也就是天地开后的第十四年,月族遭邪魔所侵。
那时的月仓仓正好外出到人间,幸免于难。可是,她回去得不巧,邪魔仍未离去。
彼时的月仓仓才五岁多点,被凶神恶煞的邪魔吓得双腿发软,月族之人学的法术也难以伤人。险些丧命时,一个浑身戾气的人救了她一命。
——此人正是鸯初元。
月仓仓上去想要搭话,可鸯初元转过身她就后悔了。因为那张脸沾满鲜血、看不出原本的样子,月仓仓顿时怕得要死。
鸯初元倒不怎么在意的样子,丢给了月仓仓一个孩子:“要报恩就养他。”这孩子其实也快三岁了,而且是个男子,过几年就能长得比月仓仓还高。
月仓仓牵着小孩子的手,睁着懵懂的眼睛,问:“那,他有名字吗?”
提脚正要走的鸯初元愣了愣,问:“…今夕何夕?”
月仓仓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月起五千三百九十九次。”
“…他叫,鸯九。”
“随您姓的吗?”
鸯初元不想与人有太多牵扯,没有回答又准备走,被月仓仓再次叫住:“鸯……哥哥,可以帮我也取个名字吗?”
鸯初元狐疑一个这么乖的小朋友怎么会没有名字,但他忙着走所以看了月仓仓一眼,随口道:“仓仓。”随后便真的走了。
***
月仓仓与鸯初元再次见面时,是在月起五十四万零三百二十七次,此时世间已有了年号,时明和第一年。
鸯九的躯壳在这一千年间已经死了一次又一次。是月仓仓每一世都会在月池中打捞他的记忆和灵魂,才能让他们始终不分离。
明和元年,这世世轮回的苦终于找到了逃离的办法——鸯九和月仓仓成亲了。成亲之后,鸯九和月仓仓可以共生魂灵,一方不死,另一方便也能一直活。
而月族的人,与神明无二,拥有长生。这样一来,鸯九便能共享月仓仓的长生,不用再数十年一逝。
直到明和十八年,明和的最后一年。天地在一刹那陡然失色,原本极南之地一直与外界相安无事的魔族征兵北上,所过之处无不苍生涂炭。
血海是在这一年里以众生的血和怨气涌成的。魔族北伐的时候到处都是厚土大地、洲与洲相互连结,加上各族毫无准备,战火很快烧到了神界。
大肆的屠杀致使血流成海,加上天降大雨,月族境内由于地势过低已经隐隐有了沉海之势。
月仓仓考虑到鸯九毕竟仍是凡人之身,所以想要先送他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但却始终没能找到对方。
鸯初元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月仓仓实在找不到鸯九,便与鸯初元先驱赶魔族想要保全月族。可最终仍然没有阻止月族的覆灭,三位起月继承者也不知所踪。
天昏地暗,月族境内因为已经被血海淹没过一次,此时只有月仓仓与鸯初元两人静默而立。
这一次先说话的却是鸯初元,他蹙眉问:“你的灵魂,怎么了?”
月仓仓一愣,随即答道:“为了让鸯九不死,我与他立下了双生之契。”
鸯初元锁着的眉头并未松开,反而皱得更深:“可你灵魂深处牵扯的那抹气息,并不属于鸯九。”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而且,鸯九是神明。”
月仓仓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那时天地初开十四年,怎么可能会有凡人。”
“那,那鸯九怎么会数十年一逝?”
“为了保护他。”鸯初元道,“鸯九是神明不假,可他的灵魂并非天地所生,是海滋养出来的,没有天清地浊之灵相辅,寿数太长只会加重他灵魂的负担。”
月仓仓明显着急起来:“那,可怎么会不是他呢?!难道,他的灵魂被掉了包?”
鸯初元想了想,问:“你最初在何处捕捞的他的灵魂?”
月仓仓迟疑了一下,带着鸯初元去了月池。
几乎是一眼,鸯初元就看到了沉在最底下的那个灵魂,他指着那灵魂道:“那才是鸯九。”
“什么?!”月仓仓忙趴下去看。
“你先前说,他数十年一逝?”
月仓仓点头:“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不是。是鸯九的灵魂每次轮回的时间为不多不少的一百年,所以在数十年之后,他需要在月池底下再睡些年头,直到凑够一百年。”
月仓仓看着满是不可置信:“可,可是我每次,都在他死后,立即打捞上了灵魂……”
每一次都不够一百年。
于是千百年来反反复复,他们殊途又殊途。
月仓仓向鸯初元道歉,承了他两次救命之恩,却保不下他给的孩子。
鸯初元提着剑,眼中闪烁着破碎的爱恨,他思索了一下,语气生硬地安慰道:“无事。”到底没有更多的话,转身离开。
月仓仓最终以极大的代价提前捕捞上来了鸯九的灵魂,她变成猫的形态,而后者因为没有可以容纳的肉身不知所踪。
***
“明和末年之后我也一直没有离开过此地,竟不知你已入了轮回。”
鸯未眠听罢仔细思索了会儿,道:“若真是这样,那倒是神奇。”
戚鹤将问:“哪里神奇?”
“按照时间线算,没准我娘还见过上一世的我呢。”鸯未眠开了句玩笑就转移了话题,“不过,你怎么能肯定我就是你口中的那位鸯初元?就因为姓吗?”
月仓仓摇头:“当然不是,听声音啊,我也能听见灵魂的声音。”
两人恍然。
鸯未眠初临人间之时,与戚鹤将也是靠听对方灵魂的声音认出了彼此。
鸯未眠的视线在戚鹤将面上停留了片刻,随后抬眸,装作不经意间瞥了月仓仓一眼。
戚鹤将观察到了他的动作,也装作不经意地对月仓仓道了一句:“你心里有结。”
月仓仓原本带着些洒脱不羁的笑容忽然凝滞了一瞬。
鸯未眠缓声补充:“执念。”
这两个字一出,月仓仓算是彻底笑不出来了。
与爱人千年殊途、族人尽死,什么样的人来经历这一遭心里都会有执念的。
“无妨,千百年过去,海淹岁月,爱恨入土,一切都将滚滚东流。最终究竟要不要走出来,全看你要不要困住你自己。”
殊途而已,怕什么?再怎么说,月仓仓也为了鸯九做了这么多年的猫,硬说亏欠,是谈不上的。
可月仓仓还是有那么片刻的失神。她看了看缓缓流淌的银河,百年来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笑,颇有种如释重负之感:“那么,便请爱恨入土,过往东流。”
“那么,月姑娘可还有别的事?”戚鹤将道,“我二人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
“还有一件事。”月仓仓看着戚鹤将的眼睛,“有人要害你们。”
戚鹤将与鸯未眠对视一眼,沉默着等待月仓仓的下文。
月仓仓道:“这事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再往下的事我也不知道了,我的任务是带你们去见一个人。”
月仓仓起身往外走,鸯未眠牵起戚鹤将的手,跟了上去。
月仓仓施了个法术,清冷的月光洒下,裹挟着三人消失在原地。光芒暗下来的时候,二人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鸯未眠率先出声:“殷如?”
“殷如”开口:“鸯公子误会,我是城千舟。”
从看到“殷如”的第一眼开始戚鹤将就觉得他不对劲,散开神识探查了一番,发现此人虽有神籍,贯的确实凡人的灵魂。
殷如壳子里的城千舟朝着月仓仓行了一礼:“有劳月姑娘。”
月仓仓笑着挥了挥手:“没事,你们先聊,聊完了我送你们出去。”最后一句话是只对戚鹤将和鸯未眠说的,说完她就出去了。
“这……?”戚鹤将不解。
城千舟解释道:“二位历劫时的疑点平大公子和殷如各知道一些,念着二位与平二公子和我的因缘,我们想帮二位一把。月姑娘与鸯公子上一世存在渊源,帮了一点小忙,只是此事棘手,大家都不愿意过多掺和进来。”
二人颔首表示理解,又问:“所以你为什么会在殷如的身体里?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
“实不相瞒,二十六年前我在人间身死……如他,为了救我,将他的神籍给了我。可我身上还有凡人的气息,恰巧遇到平问生公子,他让我先到月池之下避避风头,这里不会被众神察觉。
月姑娘见我身上有着与二位的因果牵连,才肯将我留在此处。”
戚鹤将很敏锐地捕捉到了重要信息:“你说二十六年前,你身死?”
“对。”
鸯未眠道:“那想必,这就是平大公子提到的神籍变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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