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姨,姨姨呢?堂兄你看到姨姨了吗?”翌日清晨,崔早霜的声音在屋内响了起来、焦急难掩,却并未得到回应。她快步入内,发现榻上只有昨日方出生的孩子,并不见戚鹤将。
崔早霜行至榻前,似自言自语:“小褚,你知道堂兄去哪了吗?”
“褚”,是黎梓神君为幼子取的名。
戚鹤将从屋外进来,一眼便看到了抱着鸯未眠的崔早霜,而后者仍在自说自话,未曾发觉他的到来。
戚鹤将走上前:“早霜,未眠还睡着,别弄醒他。。我给他取的名字,姓鸯。”
崔早霜心下略生异样,还是听戚鹤将的话放轻了声音:“好吧。堂兄你知道黎梓姨姨去哪里了吗?”
戚鹤将垂下眼帘略一思忖,才道:“其实,黎梓姨姨应是昨夜就离开了。昨夜我曾醒过一次,隐隐察觉到了她的神息正越来越弱。”
“昨夜啊?”
“是啊。”戚鹤将点头,“可我也不知怎么的,明明醒着,但意识总是很昏沉,等察觉到这个事实的时候天都亮起来了,黎梓姨姨的神息也已经完全散了。”
“所以堂兄方才是出去找黎梓姨姨了?”
戚鹤将点点头,随后将目光落向了崔早霜抱着的鸯未眠:“……你说,姨姨她会回来的,对吧?”
崔早霜不大确定道:“…会的吧。她怎么会放心把小褚留在这里自己离开呢?况且,六山十八洲早已不复存在,黎梓姨姨她能去哪呢?……”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戚鹤将目光从方才起就不曾从鸯未眠身上移开过,于是微微侧身、挡住戚鹤将的视线并往屋外走去。
戚鹤将跟着追出去,可崔早霜却在门口停下了,一直盯着前方某个位置。前者循着这视线望向屋外,心中一滞。
戚鹤将方才回来时雪都还细碎地下着,现下虽然停了,雾却非常大。
月窟所处的这片地并不小,放在不归海成之前也是相当广阔的一块土地。戚鹤将此时看到外面远远的一个地方,静立着一个红色身影。
“…堂兄,你说、那是姨姨吗?”
“我也不知道。”戚鹤将也有这个怀疑,但看着那身影心里总是有股异样。
两人一同陷入沉默。
思考对策之际,崔早霜怀中抱着的戚鹤将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鸯未眠从昨日出生到方才都未发出过什么声音,肤色继承黎梓神君却比黎梓神君更显苍白,若非有微弱的呼吸,简直让人怀疑黎梓神君诞下的是个死婴。
“呸!什么死婴,鸯鸯好着呢。”这样想着,戚鹤将伸手把鸯未眠从崔早霜手中抱了过来、柔声哄着。
可鸯未眠哭声不止。
崔早霜心中烦躁得紧:“堂兄,去看看吧,要真是黎梓姨姨,说不定还能哄好小褚。”
戚鹤将也被哭得有些烦躁,考虑了一下,点头道:“那早霜,咱们去看看。”
崔早霜也点头,乖巧跟上迈步出去的戚鹤将。
二人最初是不疾不徐地往前走着,可戚鹤将的脚步突然加快,崔早霜也随之加快、欲图跟上。
可戚鹤将渐渐地就从快步走变成了疾速跑,崔早霜心中灌满慌乱。
——倒不是怕追不上,只是她察觉了戚鹤将不太对劲。
四周的雾依旧很浓,鸯未眠哭声不止,这实在是让崔早霜惶恐。
“堂兄!!”她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嗓子,不想竟真的唤回了戚鹤将的理智。
疾速跑的戚鹤将一下子停下步子、紧接着体力不支跪倒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喘着气。
可这气喘了还不如不喘。因为四周不知从何时起已无了月窟中至清至纯的灵气,而是曾经折磨戚鹤将许久的邪魔之气。
最初来月窟的一段时日,戚鹤将和崔早霜还随身带着早霜草。可二人数年来从未离过月窟这一方净土、早霜草又只能压制邪魔之气带来的痛苦。久而久之、二人就淡去了对其的珍视。
戚鹤将好容易恢复了些体力,能顾及到一直放声大哭的鸯未眠,怕他哭岔了气,轻轻拍着他的背。
崔早霜蹲下与倒在地上的戚鹤将视线齐平,抬手指着前方:“堂兄,为何‘姨姨’离我们还是这样远?”
戚鹤将抬眼看过去,果真如崔早霜所说。他方才不受控制地往前方跑了这么久,可跟那红色身影之间的距离却和最初在门前看到的并无差别。
“这……莫不是幻象?”崔早霜发出这样一句疑问,下一刻手中掐诀向那红色身影放去一击。
果真,那红色身影不偏不躲,生生挨了这一击,顿时化为飞灰。
可与此同时,前方忽然袭来一朵巨大的红色海浪,一下子就将崔早霜吞了进去。
“早霜!”戚鹤将眼见着妹妹被血浪吞去、心中无限害怕,毫不犹豫地抱着鸯未眠就紧跟着扑进了那朵血浪。
血色海浪,唯有不归之海。
一进那朵浪花,戚鹤将只觉四周忽而变得一片暗红混沌,随即便失了意识。
***
混沌许久,黑暗之中忽然撕出一道细缝、并从这后面透出亮光。
戚鹤将就是被这光亮照得醒来。可是,他醒后怀中空空,哪里还有鸯未眠的半点影子?
他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发现身上除了些摔出来的痛、并无多少不适。抬头一看,黑漆漆的一片“天”破出个洞,外面照进来光。
“……”戚鹤将吞了口口水,又摸了摸身上的伤,“我该不会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吧……”
当然这不是重点,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鸯未眠和崔早霜。
崔早霜如今也十五岁了,又是上神后羿,即便暂时找不到也不见得能遇到什么生命危险。
让人忧心的便是才出生不久的鸯未眠。
戚鹤将提起右脚往下一蹬从头顶的洞飞了出去,外面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亮堂,但也不至于视物不清。
看这样子,方才戚鹤将身处的应该是间荒废了许久的屋子。
“咳咳……”邪魔之气实在是重,戚鹤将只觉一阵胸闷,咳嗽起来。
“早霜!早霜!”稍稍适应些当下的环境,戚鹤将还是忙着想要找到人。
按理来说,他们从同样的地方进入此境、落身之处也应不会太远,呼唤得不到回应,估计是还昏着。
于是戚鹤将干脆放弃了呼喊,节省这个力气四处奔走寻找蛛丝马迹。
他发现了一道血痕。上手一摸发现并未干涸,就是才沾上不久的。
戚鹤将顺着血迹往前,扒开几个灌木丛、看到了一身血污的崔早霜,她怀中还抱着鸯未眠,二人都是昏着的。
戚鹤将想要把崔早霜拉起来,一碰到她的腕却又立刻缩了缩。
“怎么会这么烫?”戚鹤将担忧着,这时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身上也是一阵燥热,不过比之崔早霜要好上许多。
戚鹤将只能先替崔早霜降温。但他自幼就火气旺,这事儿实在是有些为难他。
好容易费劲巴拉把崔早霜的体温降下去了——其实也没完全降下去,至少戚鹤将碰上去不会觉得烫了。
这时戚鹤将突然想到还有个鸯未眠。
正当他叹着气准备再“费劲巴拉”一次时,伸出去的手碰到了鸯未眠,又缩了缩。不过这次不是因为烫了,是因为凉。
真奇怪,怎么会这么凉?
戚鹤将想了想,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现下身上是烫的,而碰着鸯未眠觉得凉,所以鸯未眠的体温是正常的。。吧?
似乎也不正常。毕竟在这之前鸯未眠的体温都是很低的。
也对,鸯未眠伴雪而生、体质阴寒才是正常的。
所以当下他们的体温都过高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戚鹤将逐渐暴躁。
这时,崔早霜睁了眼。她眼前还有点模糊,只能隐隐感知到周遭一片昏花,揉了揉眼睛,抬手的动作却让她直接疼出了声:“嘶……”
“早霜?怎么了、哪里伤着了?”戚鹤将伸手去扶她。
崔早霜借着戚鹤将的力坐起身,转头朝自己后面看了一眼,一道血淋淋的伤疤正横在她右肩上。不算长、却很深,足够狰狞可怖。
戚鹤将也凑过去看了一眼,蹙起了眉。
崔早霜本身没觉得多疼,看到了伤口的狰狞和戚鹤将的神情,不知怎的忽然就剧烈疼了起来、源源不断的泪从她眼中涌出。
戚鹤将见此有些手足无措:“那个……别担心早霜,这伤看着像是树枝划的、没什么大碍。。我方才发现间屋子,咱们先去那里落个脚吧。”
崔早霜将眼泪抹了又抹,点点头算作回应。
戚鹤将抱起鸯未眠,后者依然没有要醒来的意思。不过气息平稳,应该只是睡着了。
走路的时候戚鹤将前后粗略看看了鸯未眠,除了襁褓上有些泥土枝叶和细小的口子外,他这个人身上并没有什么伤口。
戚鹤将侧头看了一眼止住眼泪但眼睛依旧红着的崔早霜,又安慰了句:“没关系的早霜,有堂兄在呢。而且你看你把鸯鸯保护得这么好,多厉害!”
崔早霜看了一眼戚鹤将怀中没有沾到半点血污的鸯未眠,更多的情绪却并不是开心或欣慰,而是有一种说不清的苦闷感。
那屋子就是戚鹤将最开始砸了个洞的屋子,并不远、二人没有走很久便到了。
屋子虽然明显是很久没住人的样子,但里面并没有积很厚的灰,东西也都差不多还能用。而且,有三间卧房。
本就是方从昏睡中醒来的,戚鹤将与崔早霜精神不算差,干脆选择了收拾收拾屋子、寻些需要的东西。
毕竟看这架势,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
戚鹤将鬼使神差地打开了一个离他自己并不算近的柜子,从里面翻出了药膏——刚好他们能用上。接着又走进里屋找了个盆接上水端出来,还顺了两方帕子。
崔早霜看得目瞪口呆:“堂兄,你怎的知道这些东西在哪?”
戚鹤将把拿着的东西放到榻上,又拍了两下灰尘、示意崔早霜坐上去:“你不觉得这地方很熟悉吗?”
“小时候,我们和鸾姨住的就是这间屋子。”
“啊……”崔早霜闻言愣了愣,又抬起头四处打量这屋子,“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你有一罐没来得及喝的药。。”
戚鹤将把用水浸过的帕子递给崔早霜:“擦擦吧。那罐药……是有这么回事。”
二人简单清理了自己一下、在受伤的地方涂了药。
正巧在这时一直睡着的鸯未眠醒了。许是战神之子的缘故,他也能忍受得了这里的邪魔之气。不哭不闹的,看到戚鹤将和崔早霜回过头来看自己还对着他们笑了一下。
一个婴儿尚且如此轻松,加上戚鹤将突然想起刚到月窟时常听黎梓和众神说自己和早霜身上烫,想来不寻常的高温也只是进了不归的正常反应吧。
崔早霜之前一直没怎么仔细看过鸯未眠,此时便看到他皱巴巴的脸,便说了一句:“好丑。”
鸯未眠刚出生那会儿通体是紫红色的,现下虽然白了不少,却是没气色,又皱巴巴的。
确实丑。
戚鹤将倒是明白:“等过些时日就好了。早霜你当年也是这样,刚被鸾姨捡回来的时候一样皱巴巴的。”
二人手上的金色神魂突然亮了一下,表示赞同。
崔早霜不说话了,只是细细观察着鸯未眠,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非常不信自己以前这么丑。
“好啦别想这个了,鸾姨说我刚出生的时候也这样。”
崔早霜倒也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纠结太久。她又抬头看了看四周,往门外走了两步:“堂兄,此处既然是不归海内,我们真的不想法子出去吗?”
戚鹤将本身还看着鸯未眠期待他长大之后的样子,闻言也有些忧心,但仍是乐观道:“总会有办法出去的,况且此处还留着许多鸾姨曾布下的阵法,不会有事的。”
崔早霜依旧很担心,不过也知道担心无用,问戚鹤将:“堂兄,以前在这里生活的事我都不大记得了,此处有针线吗?”
戚鹤将回忆了一下,在几个房间之间左右看了几眼:“应是有的,我去找找。”于是他把鸯未眠递给了崔早霜抱着,去里屋找后者要的东西。
崔早霜此刻还有些累,正想把鸯未眠放在榻上,却发现那榻除了自己方才坐的地方之外都还是一层灰呢。
……针个锤子的线。
崔早霜换了个姿势,抱鸯未眠的手从两只变成了一只,她用空出来的那只右手衣袖擦了擦灰,把鸯未眠放了上去:“你先安静在这里吧小褚,我得收拾屋子啦。”
戚鹤将端来的盆里水还挺多,清理完外屋的地应该是够的。
这些事做起来其实不好用灵力,稍不注意就把水泼得满屋都是、扫帚到处乱窜,所以一般神明也都是选择像曾经的凡人那样用手干活。
戚鹤将在一个小木盒里找到了针线,还翻出了一块布,出来的时候便看到外面已被打扫干净,崔早霜正端着盆子要出去换水。
“早霜。”戚鹤将叫住她,“不用出去,这里头有个院子,那有口井,水还是清的。”
“院子?”
“对。不大不小,以前鸾姨见每次煎药都得来回跑太麻烦,所以一直想着再修个院子、把药庐搬到院子里。”可惜没来得及。戚鹤将顿了一下,没把这句话说出来:“……不过只是打了一口井。”
崔早霜点点头,也明白戚鹤将没说出来的那句话,不免又是一阵失落。
她手上那缕金色神魂脱了手,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像是在逗人开心。崔早霜半苦涩半真诚地笑笑:“阿娘,我不是小孩子啦。”
以前一起住在这里的时候,戚鹤将或崔早霜不开心,鸾翔神使就会抽出一小缕灵力这样在二人眼前晃悠。
说来真是奇怪,崔早霜睡一觉将一切忘了个七七八八,却偏偏记得这个。
不过话虽如此说,崔早霜的情绪也的确肉眼可见地高涨了许多。
戚鹤将已经主动上前接过崔早霜手里的盆子去换了水,随后端回到她面前:“还剩下两个屋子,左边那个是你曾经住的,你去打扫吧;右边这个就我来。”
剩下两间屋子比外面那个要明显小些,打扫起来快得很,曾经的东西也大多还能用且都有用,所以基本都留着了。
“堂兄!我这边打扫完啦!”崔早霜把一些不需要的东西装到水盆里,去处理前喊了戚鹤将一声。
戚鹤将从右边的屋子里出来:“我也是。”
崔早霜无意间瞟了眼那盆里面的水:咦,怎么做到比自己这盆脏一倍的啊!如此想着,也就如此说了。
戚鹤将还特意仔细对比了下两盆水,发现事实的确如此。他往崔早霜身上一瞅,笑了:“你往你身上看看呢?都变成脏姑娘啦。”
崔早霜低头一看,粉裙子早变成了灰裙子;再去看看戚鹤将的,暗紫色的衣服根本看不出来脏没脏。
这样的生活似乎与从前一样,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时不时还藏着些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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