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别离三尺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月仓仓的声音忽然高了一些。

鸯九仔细思考了一下,道:“我想去轮回。”

“……但是在那之前,我还想去看看素衣仙人。我没办法报恩,但想确认一下他过得好不好。”

月仓仓笑问:“素衣仙人的名声流传在山下一代,象征着慈悲,他怎会过得不好呢?”

“我在山下的时候听人说,素衣仙人本是神明,可又为半魂之身,存不住灵力,我怕他会因此过得不好。”

月仓仓面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缓缓重复了一遍:“半魂之身……”

“怎么了吗?”

“没,就是如果我的猜测不错的话,这位素衣仙人算我一个故人。”话到此处,她心口蓦然痛了一下。

鸯九见她皱眉,唇上血色褪去,不免担忧:“仓仓姐姐?!你怎么了?”

痛只有那一瞬,痛过之后,心脏处便是压抑的冷。月仓仓怔了一瞬,耳后泪如雨下。

“不许不在了。”

“仓仓姐姐?”

月仓仓流着泪,嘴角牵起一抹笑:“我这一生到头,竟是谁都留不住。”喉头被酸涩的闷痛堵塞,好像千言万语,到此却一句也吐不处来。

“仓仓姐姐……”鸯九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知道看到她哭,自己心里也满是空旷的冷。

月仓仓用灵力扫干净面上的泪,压抑着喉头的痛出声:“那位素衣仙人,长什么样子?”

鸯九把担忧的目光收回,思索了片刻,指尖凝聚灵力在空中一点,便出现了他当日在如山睁眼时见到素衣仙人的那一幕。

画中人先是讶异一瞬,而后敛下眉眼,走起路来衣带当风,透过他的身体,能隐约看到外面的风景。

月仓仓盯着那张脸半晌,骤然垂眸,声音有些闷:“你记得他的名字么?”

“啊?”鸯九有些摸不着头脑,愣愣道,“素衣仙人啊,不是吗?”

“是。”月仓仓笑了一下,点了头,又道,“走吧,我带你去报恩。”

“报恩……”

“而且,他有办法送你入轮回。”月仓仓道,“你不是说想见他么。”

“可是,他……我……”鸯九总觉得想说什么,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月仓仓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入轮回的话,也要记着我和他的脸,知道吗?”

鸯九愣愣,意识到自己已经点完头之后,看着月仓仓那双月牙般的笑眼,他似有所感:“仓仓姐姐……我是不是,忘记过你们一次了?”

像是早料到他会这么问,月仓仓没肯定、也没否认,而是道:“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查不到的事,就忘了。”

有一句话她埋在心里没说出来:“别离太苦,你不要记得。”

“所以,素衣仙人与你,的确认识,是吗?”

“是啊,他救过我的命。”

这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已经走到了如山脚下。

看着眼前的山道,鸯九眸光闪烁了一下:“我当年,好像就是从这里上去的。然后……”

月仓仓偏头看他:“然后?”

鸯九有些郁闷:“然后,一头掉进了水里……”他声音越说越小,耳尖却越来越红。

“后来因为这事,素衣仙人还修了一座桥。”

月仓仓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说,素衣仙人是好人啊。”

***

戚鹤将睁眼,看到的便是在神佛像前下跪叩首的鸯初元。他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往四周看了看,发现是目之所及之处都是氤氲的白雾,远处无山无水,唯一的色彩便是白雾中的莲叶莲花。

心中那抹怀疑更甚。

鸯初元三度叩首,起身敬上一柱香,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转头看来,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瞬。

他站在那里,看着戚鹤将迈步而来,在自己面前站定,却不言语。他只好出声:“长……襟?”

戚鹤将被拖入幻境时意识便被动了手脚,加之把这九百年真真切切走过一遍,如今只觉得有一丝极淡的不对劲。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他下意识点头应答:“嗯。”

“你……”鸯初元——应该是鸯未眠,与他是同样的状态。或许是明和十八年的那场血雨实在太痛,乍然想起,他仍旧心痛。

他原本想问:你不是死了么?想了想,又把这句话咽了下去,对戚鹤将扬起一个笑:“你饿不饿?我摘莲子给你吃。”

说话间,他已经拉住了戚鹤将的手,朝着岸台边缘一朵开得正盛的莲花而去。

神佛像前,四周的空气里都漂浮着温暖的灵力和生机,耳边是莲池中清脆的水声,抓在自己手上的温度暖得让人安心。戚鹤将享受地闭了闭眼,手上用力将前方的人拽入了自己怀里:“初元。”

听到这个称呼,鸯未眠也有一瞬间的恍惚,身体却先思维一步作出了回应:“嗯?”

“你还在我眼前,真好。”

鸯未眠先是被这句话砸得有些飘忽,反应过来之后道:“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戚鹤将开口,话说得温柔缱绻:“我这便来找你了。”

鸯未眠问:“你还会再离开我吗?”

“不会的。”

得到想要的答案,鸯未眠弯起眉眼笑道:“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吗?”

戚鹤将点头。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是啊。”戚鹤将道,“再好不过了。”

鸯未眠从他怀中退出来,四下一扫,道:“这里太冷清了,我们造几间屋子吧。”

戚鹤将看着他的眼睛里盛着最最真诚而直白的欢喜:“好。”

鸯未眠看着他眼中像是要凝成实质的爱意,隐隐觉得不对、不符合逻辑。

但他很快忽视了这一点异样,问:“你想要这里变成怎样的地方?”

戚鹤将认真地想了想,道:“我想要修一座万丈高的楼阁,为你在上面搭一个台子,供你在台上起舞。”

顿了顿,他问:“那你呢?你想要修什么?”

“我啊……”鸯未眠想了想,道,“我想要修一个院子,在院子里面种花、栽树,还要有一间我们住的屋子,如果有个池子、能养几尾锦鲤,便再好不过了。”

说干就干,两人当即薅了四周悯君散发出的灵力、平地起高楼。

戚鹤将搭的这座阁楼如他所说,高得上下不见尽处,他飞上搂顶,挽了周身的浮云、以灵力灌注,这些轻而无形的白物便凝聚一处、紧紧相贴,附着在了楼顶延伸出的高台之上。

下边,鸯未眠的院子也初见雏形,一圈护栏将一间屋子围在里面,屋前是一座亭、亭子旁边挖了一方池,还漂浮着零零散散的莲花和莲叶。

鸯未眠坐在亭中,一手放在桌上撑着头、一手置在腿上,在犯愁。

怎么知道他是在犯愁呢?很简单,戚鹤将并未刻意放轻步子收敛气息,可行至跟前,鸯未眠依旧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反倒是他,微微垂眼,就发现了鸯未眠皱起的眉。

说来好笑,这番情景,戚鹤将心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竟是:美人皱眉也是如此赏心悦目。

他目光又扫的桌上放着的一个白玉盘子、盘中一堆圆润饱满的莲子紧紧挨着。

鸯未眠这时总算注意到了有人靠近,他一抬头,就瞧见戚鹤将心情似乎还不错,不过也出神在想着什么,便开口:“长襟要吃莲子吗?我刚剥的。”

听了他的话,戚鹤将扯了脚边的凳子坐下,挑眉道:“生吃莲子不苦么?”

鸯未眠笑了笑:“也是闲来无事剥了两颗,没想过,莲子吃起来竟是苦的?”

戚鹤将无所谓地耸耸肩:“不知,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着,他伸手拿起一颗送入口中,道:“左右也没吃过,尝个鲜也未尝不可。”

鸯未眠观察着他的神色,问:“如何?”

戚鹤将细细品了一下,道:“是有些苦。煮一煮应当会好吃些。”

他顿了一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话说,初元方才,在想什么?”

鸯未眠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问,这个话题转得有些跳脱,他先是“啊”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花种。就算我们有灵力,也不能凭空捏造出活物,要养花、养树、养鱼,都需要去……十四洲购置。”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两人都愣了一下。

戚鹤将反应稍快一些,道:“无妨,我寻个日子去一次便是。”

那种有花有草有宠物,爱人在侧的祥和日子,光是想想就令人心驰神往。

“你不能去!”有人自光里走出,还未见相貌,便听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两人齐齐转头朝声音的来处望去,就见一个衣带当风的人站在方才还空无一物的亭中空地,身后是还未完全湮灭的白光。

往上看,他长着一张与鸯未眠一般无二的脸。

见此,戚鹤将有些懵,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走,声音中充满不可置信的试探:“两,两个初元?”

“长襟,我……”

鸯初元听到这个叫法时明显愣了一下,往说话的鸯未眠面上看了一眼。只是他没想到后者也在看他,二人视线在空中交汇,他仔细观察了一下自己这个转世,才别过眼开口道:“你们该走了。此处不是现世。”

戚鹤将问:“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

鸯未眠补充道:“你凭空出现在此、又顶着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张口便说此处不是现世,证据呢?”

闻言,鸯初元也不恼,目光淡淡地从鸯未眠面上略过,扬唇笑道:“当下你我二人,哪一个更符合传言中的素衣仙人呢?”

两人都因他这一句话沉默了一瞬。

素衣素衣,自然该是一身素色长衣,鸯未眠身上穿着的却是鲜妍红衣、金丝镶嵌。鸯初元身上则是标准的素衣,淡雅无色、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就连垂到脚下的墨发都只用一根白玉簪挽起一半,除此之外,再无装饰。

而且传言说,素衣仙人乃半魂之身,没有躯体、是透光透明的,这一点虽极容易被忽略,可只要一看到鸯初元,便立马能使人想起来。

——毕竟能透过身体看到被遮挡的东西这件事,实在很难让人忽视。

戚鹤将张了张口,嗓音有些干涩:“你……要吃莲子吗?”

鸯初元面上的笑好像裂开了一条缝,他有些吃惊地问戚鹤将:“你不愿走?”

鸯未眠也挂上了和他同款的微笑,两个人这下看来便更加相像:“你说要我们走,可你总得告诉我们,要舍弃当下去的那个‘现世’里,有怎样的生活吧?”

鸯初元噎了一下。他现在要戚鹤将和鸯未眠走,就是在要求他们放下眼前安稳的生活和战胜人对未知的恐惧。而这两点,都不是能轻易做到的。

见他不答,戚鹤将道:“我们在现世中的处境,并不好吧。”是一个肯定的语气。

鸯初元脸上裂缝般的表情更明显了。

“倒也无妨。”戚鹤将像是轻轻叹了口气,可又太细微,叫人无从察觉,“你先喊一句我的名字。”

鸯初元抬眼看他,思索了一瞬,开口道:“戚、鹤、将。”这三个字他说得一字一顿,声音却淡淡的,只叫人怀疑是说得慢了些。

有什么东西随着这三个字一起涌入戚鹤将脑中,他递给了鸯未眠一个安心的眼神,随后面向鸯初元起身,拱手弯腰行一礼,道了句“多谢”。

鸯初元不躲不闪受了这一礼,眨了一下眼,眼帘又垂下去,牵起嘴角笑了笑。

戚鹤将心里一团乱麻,起身后他转向鸯未眠:“鸯鸯,我们该走了。……

鸯未眠。”

那些记忆如海一样流进鸯未眠脑中,他抬眸看了戚鹤将一眼,随手拿起一颗莲子丢入口中,咀嚼片刻后,就皱起了眉。

戚鹤将的身影在缓缓消散。

像在赌气似的,鸯未眠一眼不发地盯着白玉盘,一颗一颗往嘴里送莲子,不愿意抬眼去看戚鹤将或者鸯初元。

眼前已经隐隐约约看到现世中几人缠斗的身影了,戚鹤将似是无奈似是苦涩地叹了口气:“鸯未眠……

若你所求当真如此,当初何苦剖魂?

编织一个幻境把自己困在其中,岂不美哉?”

鸯未眠蓦然抬头,双眼却只捕捉到了戚鹤将身形消散之后的一片残影。

亭中,唯余他与自己的前世,两相对望。

……

戚鹤将睁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脸焦急的却尺,再抬眼,就是不远处两对缠斗在一起的身影。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偏头去看,鸯未眠依旧昏迷不醒。

他问:“鸯初元呢?”

却尺示意他看自己掌心、那里有个血色的小阵:“为了唤醒你们在幻境中的意识,我们把他送进去了。所以,鸯未眠怎么没和你一起醒过来?”

戚鹤将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憋了半天,他道:“发生了什么?我们昏迷后。”

“啊?也,也没发生什么,反正就是打架,这个打那个,打来打去的,也不怕把这间屋子拆了。”

戚鹤将目光随意从却尺脸上扫过、忽然一顿,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眉眼,在视角像是开了挂的前世记忆中,翻找出了一张相似的脸。

感觉到对方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突然一变,却尺问:“怎么了?”

这一个间隙让戚鹤将整理了一下脑中的思绪,他考虑了一下,忽然眸色一变,压低声音道:“有人过来了。”

“啊?”却尺自然没有他身为神明的洞察力,直被他这个话题转移打得一头雾水。

他没反应过来,有的是人反应过来了。那边原本漫不经心拖延时间的帝摘月和落江堂忽然灵力暴涨、将各自的对手轰出去一丈之远,趁着他们反应的这一息时间往门外去。

门外,鸯九走到长廊尽处,不听月仓仓说神佛之灵已经离开了,执意要对神佛像下跪敬香。双膝方曲、还未触到蒲团,面前就直直冲过来一道凌厉的风。

月仓仓眼疾手快将他提着后衣领拽到了身后一掌推远,自己毫无保留地撞上了帝摘月伸过来的手,被擒了过去。

“当心。”身后传来落江堂的声音。不过这提醒当真是……毫无诚意。

帝摘月本就是微微侧身来擒人,余光中瞥到了一抹翠绿色的剑芒,他嘴角微勾,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缕紫色的神魂挡在剑指来的地方。

——戚鹤将的神魂。

持剑而来的鸯未眠瞳孔剧缩,下意识要收手,却被一股力量控制了身体、被迫握着上穷继续往前、刺碎了戚鹤将的神魂,伤到了帝摘月。

月仓仓趁着帝摘月吃惊和吃痛的间隙果断挣脱了他的束缚,转身拉着鸯九一个瞬移站到了帝扶月他们身后。

鸯未眠眼睁睁看着碎开的紫色丝丝缕缕在眼前消散,双眉皱了又松,几近道心破碎。

他碎了戚鹤将的神魂?

他,伤了戚鹤将?!

帝摘月笑了一声,鸯未眠感觉身后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衣摆、将自己往后扯去。随后,他就撞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四周熟悉的戚鹤将的气息让他安心了一瞬。当然也仅仅是一瞬,他慌乱从戚鹤将怀里出来,哆嗦着唇:“戚,戚哥哥,我……我……”

“鸯鸯,鸯鸯,别这样,不怪你!不怪你!”戚鹤将朝他解释道,“那神魂是当初平如故的事解决后我主动送到帝、摘月手里的!方才碧落剑往前直指也是我做的!与你无关,不要自责!”

经他这一番话,鸯未眠乱成浆糊的脑子可算冷静了一些,开始思考他说的那些事。

见他冷静下来,戚鹤将送了一口气,语气也不再那么急促:“记得吗?之前因为上穷认主一事,你输给我的东西。”

鸯未眠想起来了,可他依然痛。三尺别离啊,他又亲手斩了戚鹤将的一缕神魂。

鸯九定下心神之后就开始四下张望,自然而然看到了站在最后默不作声的鸯初元。他眼神一亮:“素衣仙人!”

鸯初元循声把目光看过来,眉梢一动:“鸯九?”

这样一来,鸯九更为激动:“您记得我?!”

鸯初元是记得他,不过不是他以为的那个记得。鸯初元记得,鸯九这个名字还是他取的。他看了一眼月仓仓的神色,心下了然。

别离三尺,鸯九不仅忘了爱人,也忘了自己的来处。

帝摘月索要小戚的神魂和上穷认主的“赌约”都在第十七章

那个“赌约”,鸯鸯输给了小戚三次操纵自己身体的机会,小戚用了一次,在第二十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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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别离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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