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四下皆寂。雪落于寒潭,悠悠荡荡地飘在室内,像是平静水面下的暗礁,自有一方汹涌。
谢攸在心底叹了口气。
肯为旁人试药的,谁人不是怀了这样的心思呢。
“这些年来,是我亏欠她太多,如今亦无颜面对。若不是我先对她动心,关自秋也不会对她出手。她……本不该这样度过一生。
“如今,我实已是末路穷途,无计可施。自知犯下的罪过,即便千刀万剐,也不足以补救,是已断了生念。只是九娘无辜。我想在临死前,或许还能为她博一丝生机。请殿下成全。”
满室阒寂。阳光落在李焉隅身上,斑驳的光影给他描摹上一层极为虚渺的轮廓,好像坐在雾里,望起来十分遥远。
“只是,这些年来,我却唯擅辨毒,不会解毒。”关自衡看着对面二人,眼睛是极亮的。他轻轻地笑了笑,竟露出几分腼腆的意味,“还要多多仰仗殿下与忌先生了。”
李焉隅沉默半晌,终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召来左右吩咐:“去请九娘来。”
亲卫领命而去。
又将闲杂人等都清了出去。屋内一时只余下李焉隅、谢攸、容斟和、关自衡,还有官府留下负责记录的书吏,这五人。
分别落了座,李焉隅幽幽道:“既如此,那我们来谈谈正事罢。”
关自衡颔首:“多谢殿下。既已在柳承,那我便从暗室说起罢。”
书吏备好了笔墨,看向李焉隅。李焉隅一抬手,示意他开始。
“枕鸳馆下的暗室……”关自衡略一顿,斟酌了片刻,道,“据我所知,是关自秋和另一人共同置办的。但我确不知那人姓甚名谁,也从未见过他。我只知,那人答应跟关自秋合作,最大的条件,便是他只与关自秋一人单线联系,其余事一概不过问。
“关自秋……他或许是不相信我罢。我也并不想知道他做的那些事,故而很少过问,所知甚少。他们应当认识许久了,有些生意往来,但没有情分,只有银钱。关自秋那时跟家父闹得很僵,他很缺钱。最初的钱都是那人给的,他替那人办事。后来,这个暗室便是他的摇钱树。
“这间暗室,如殿下所见,便是用来制毒、试药的。所有的事情,都由我负责。说来惭愧,我并不通晓药理。当初在韫州时,九娘日夜忧心她小妹的病。她请不起郎中,我便去药材铺子里做活,如此耳濡目染,才懂了些药性。
“再后来,很偶然的机会,我无意中嗅了一碗已煎好的汤药,竟能辨出里头用了哪几味药来。我自己也不知这究竟是何缘故,掌柜的也觉得新奇,因此把我长留在铺中,愿意给一份工钱。
“那时我典当了许多随身之物,在药铺里做工,又经常去替人辨药材,如此攒够了可以为九娘和她妹妹赎身的银子。可……”
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时的韫州渐渐传开,说有个少年能闻汤辨药,连官府都有所耳闻。如此一来,关家自然也得了风声。关自秋亲自带人找来,要将胡闹的弟弟带回京中去。
哪知药铺老板极力挽留。关自秋正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发作,却听闻关自衡有辨药的奇能。亲自试了一试,还当真如此。
这个不成器的弟弟满心只惦记着牙婆手中那个瘦马,哪里懂得这本事会带来多大的力量与财富?听着关自衡跟自己说,不想再科举了,关自秋心生一计。
他柔声哄道:“既如此,为兄回去在父亲面前替你周旋。人各有志,强求也无益,若你实在不愿走仕途,便也罢了。既然喜欢摆弄药材,为兄日后为你开一间药铺,随你心意折腾。
“至于那位姑娘,如今父亲正在气头,且也不是身世清白的,必然不允。此事急不得。为兄在柳承府有一处私产,父亲并不知情,先替你将姑娘赎出来,养在那里,再慢慢劝他。即便劝不成,到时你的药材生意也成熟了,便是想要离家远走,也有个倚仗,总好过让她跟着你漂泊无依。如此可好?”
关自衡从小不是读书的料,凡事都听兄长。闻言一合计,就这样奔向了关自秋口中的“远大前程”。
后来的事不必赘言。都是海市蜃楼。
“我起先并不知晓他所谓的‘私产’是一处青楼,否则无论如何,也不会应允。他把锦云和锦月送到我院里。我起先还当他是好心,为了让九娘原谅我,所以悉心照料。后来才知道,他给锦云和锦月都下了阴阳盅,用以控制九娘。
“后来关自秋要用我了,又给九娘灌下毒药,以此来要挟我……就好像幼时,我看他玩的连环锁一样,一个环扣着一个环,解环的钥匙握在他手里。他把我带到柳承府。我见了九娘一面。
“后来,我为他分析出的那些毒药,最终都流向了哪里,我并不知晓。只知其中一次,还是因为……实在闹得过于轰轰烈烈了。
“那也是第一次启用暗室,是昭宁元年的时候。关自秋给了我一种奇毒,没有来由、没有记载,只教我辨析毒物的成分。那个毒……怎么说呢,当真是十分奇特。性是极烈的,效用也很是霸道,几乎见血封喉,无药可解。
“且无色无味,能下毒于无形之间,只消一点即可起效。服下后,短时内让人身心轻盈,如登云端;不久后,便会五脏六腑破裂出血,顷刻毙命。即便后来这么些年,我也再未见过比它更……慈悲?又残忍的毒药。”
慈悲的是,生前还一晌贪欢。残忍的是无药可解。
如此一来,那点短暂的幸福也成了幻影,破碎在梦醒的一瞬间。
“为了辨析出这种毒,我费了许多功夫。因其性烈而效用独特,是以关自秋寻来了诸多试药之人,就关在这间暗室里。起先我也不肯,后来实在是没法了。那毒真是诡谲至极,我用了各种方法,都没办法判断它的来由。不是他们死,便是我与九娘死。我……我没有舍己为人的高尚品质。
“可他给我的样品很少,教我省着些用,说是只有这些,用尽便没有了。是以我只能用最原始、最愚笨的方法,一点一点地试。好在那个毒的效力很强,试一次药,所需要用得并不多。
“约莫耗了大半个年头的时间,才算是将那毒物还原了出来。说是还原,其实也不尽然,只是徒有其形罢了。但是效用大抵相通,也是服下后初感身心舒畅,几个时辰后,便会脏腑破裂而亡。”
窗外的阳光明澈,落在他的眼眸,像坠入一处星火。那星火晃了晃,又渐渐地熄灭下去。
李焉隅蹙眉听着,忽然出声问道:“既效用相通,为何说是徒有其形?”
“因为……”关自秋迟疑了一瞬,“我总觉得,这方毒药,药魂并不在此。”
就好像阵有阵眼,棋有棋筋。一方药赖以存世,其间的点睛之笔,谓之药魂。
亦称君药。
“虽说是绝世无双的毒物,却总觉得空空茫茫、虚虚渺渺,没有一个药方应有的筋骨与脉络。我以为,是此方中各种药物互相牵制,皆平平无奇,缺少药魂的结果。自然,这是我的一家之言,无关紧要,于辨析这个毒物,也无甚影响。
“我耗尽了心神,将分析出的毒物拿给关自秋时,并不知晓他要此毒何用。直至后来。”
他沉默了许久。阳光透过窗棂落进来,泛着薄薄的雪色。是雪后极好的晴天。
关自衡转目看向李焉隅,唇畔有一丝介于苦与冷之间的无奈。
“……那个毒,酿成了书院案。
“当初在嵇慎家中搜出的药材,确为制毒之物,是何缘由我不得而知,但我猜想,应当是嫁祸罢。去年,归鹤台坍塌前,谢攸自称书院案所用之毒是他所制,更是无稽之谈。书院案所用之毒,制毒的是我。千真万确。”
此言一出,谢攸指节一颤,李焉隅眉间一蹙,容斟和眼尾一扬,书吏笔尖一滞。
关自衡看着眼前四人,没来由的,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背着这个秘密,身形佝偻,言语沙哑,难以作声。他偶尔也会梦到那些试药而死的陌生人、那些在书院案中丧生的学子、那些悠悠众口,那些血光森森。
如此周而复始,苟活于人间,行尸走肉,漫漫不知天明。
时间久了,纵使夜深忽梦少年事,也记不清那个在韫州神采飞扬、轻易便敢许下一生的身影了。
而今终于倾倒出来,就好像大厦将倾。他被灌下了一口当年费尽心血才辨析出成分的毒药,一时身心俱轻,飘飘然如在云端,渺渺而不知所终。
哪怕下一瞬就要脏腑破裂,毒发而亡,深入地狱。
关自衡抬眼望向窗外,被刺得微微眯起眼。长街枝影横斜,筛在雪色上。
多好的阳光。
这一生啊……
他苦笑了一下,又轻轻垂下眼。
我本将心向明月。
奈何、奈何。
关于关自衡的自称问题,他没有官职,应该自称“草民”的,但我实在有些草民羞耻症,也不是很讲究,就让他“我”吧……
稳住不慌,本文还没有走到**。我有全文的大纲,目前写的每一个情节都在计划之内,绝不会砍纲完结。请大家放心。
晚些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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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光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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