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光景(三)

“我有一个请求。”沉默半晌,关自秋轻声道,“倘若九娘知道,我要为她试毒,定然不肯。还请殿下和先生为我保密。”

不知李焉隅说了什么话。谢攸的耳畔一阵纷乱,人声的距离愈发遥远,像隔着一层氤氲雾气。

他只觉得,自己已甚么都听不见了。

谢攸垂眸看着自己微颤的指节,慢慢收拢于广袖下,唯余一片冰冷。面上还勉力维持着几分平静,不教旁人看出什么异样来。

内心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自观心山醒来后,他便自知与书院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决定亲自深入期间后,更是对其一直有所疑虑。

那日在官廨里,柳执因带来柳悯修生前的手记。只消一眼,谢攸无与伦比地确认,当年酿下书院案的毒药,正是自己的手笔。

他思来想去,不得其解。

直至今日。关自衡所言的一切,就像是一条长长的细丝,将散落的珠子一一串起,将疑虑摊呈在眼前,为他捋清了所有的不明不白。

倘若当年的情形,是关自秋得到了他的毒药,交予关自衡,再由关自衡辨析出毒物的具体成分,进行仿制,最终用在书院案中,毒杀三百贡士。这一切便说得通了。

虽说他的记忆有所残缺,可是谢攸想,倘若是自己主动将毒药赠予关自秋的,定然会将药方一同奉上。何须关自衡这样费尽心思地仿制?

见血封喉的药。一着不慎,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要赔进去。

是以谢攸认为,这个毒药,该是关自秋在他毫不知情时窃取而得的。

纵然始终觉得书院案另有蹊跷,难以相信此案是自己所为。可此刻得知真相,心头那块压了许久的巨石,还是难以避免的,终于松动了几分。

他想,这真是太好了。有了关自衡的供词,倘若此案得以昭雪,他或许还能回到谢家,不必再像那日一般,在京城匆匆一面而过,与至亲不得相认。

或许还能堂堂正正地回到太医院,传承柳悯修的衣钵,做一个潜心的医者,悬壶济世,实现毕生所愿。

还有眼前。谢攸想,即便有朝一日自己的身份被拆穿,他也不必再面对李焉隅时惶惶不安,躲躲闪闪。他只是想求一个清白。

没了这层说不清的血案,李焉隅日后对自己假冒身份震怒也好、失望也罢,总不至于……觉得他别有用心,从而对他心生厌恶。

这些天来,谢攸简直不敢去细思,倘若书院案的实情,当真如他先前所以为的那般,他日后该如何自处。

此刻终于窥见一线天光。

真是太好了。

可这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却又重新回提到了胸腔里。更深的疑虑与困惑也随之浮上心间。

谢攸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仔细想想……关自秋,是怎么取得他所制的毒药的?

谢攸从前的生活堪称循规蹈矩,两点一线。他又是如何得知,自己手中有这样一个杀人于无形的奇毒呢?

当年,他又为何要制成这样一个,听起来有违他毕生所学,甚至有些丧心病狂的的毒药呢?

昭宁元年的时候,那个多事之秋,他究竟身在何处,又在做什么?

关自秋为何会失踪?他和他背后之人,又为何做下书院案?

还有最重要的。

提及书院案时,谢攸的心底里,是浓墨重彩的愧疚。这种情感几乎蚀骨,绝非作伪。

若此事与他无关,他又为何会平白登上归鹤台,揽下罪责,承认这一切都是自己所为呢?

……

方才散开的迷雾,此刻又重新聚拢成更深的迷瘴,将他笼罩其间。

谢攸的身形晃了晃。

正恍惚间,忽然落入了一个带着草木气息的温暖怀抱。

他周身一凛,有些僵硬地看向温暖的来源——李焉隅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来到他身旁,此刻正微微俯身,将他整个人纳入怀里。

坚实有力的心跳声透过衣料环绕在耳畔。腰上的铃轻轻一晃,发出十分清越的震荡。慢慢地,他从一方水雾般的空间里脱离出来,对周遭的一切亦渐渐有了实感。

恍若尘埃落地。

熟悉而温和的杜若气息将他紧紧包裹其间。不多时,冰冷的手脚也逐步回暖。

谢攸回过神来,轻轻地拍了拍李焉隅,低声道:“我没事。”

李焉隅轻轻“嗯”了一声,放开了他,又重新落座。

他没有说自己怎么了。

李焉隅便也没有问。

.

不消片刻,九娘便被几个亲卫前后护着来到了驿馆。她迈过门槛时的步履有些虚浮,眸光先落在谢攸身上,又转向李焉隅,最后才提着裙裾拜下福了福身,道:“可是有我小妹的消息了吗?”

这一路走来,她心中忐忑万分,如坠千钧。接她来此的亲卫各个凛然有度,不言不语的,只说要她往枕鸳馆那边去,旁的半句话也不与她多说。

她怕极了,唯恐是两个妹妹有了什么噩耗。

“不是。”李焉隅虚扶她起身,道,“你且宽心。柳承府上下已全面戒严了,派出去的人正在挨家挨户地搜寻,尚需些时辰。一有消息,便会过来回话的”

九娘眼底那点微光倏然暗淡下去,如同被风吹熄的灯花。

可转念一想,在凶吉未卜的关头,只要不是噩耗,即便没有消息,亦是很好。

“找你来,是另有药事。”看见她眉间一点黯然,李焉隅轻轻叹道,“关自秋给你下了毒,是么?”

方才一进大堂,九娘便看见了关自衡。她知道,此事多半是关自衡透露的,便也并不否认,只垂眸道:“是。可是这毒……想必是很难解的。找寻小妹已劳烦殿下费心,奴家不愿再平添麻烦了。”

李焉隅闻言却轻轻笑了。恍惚间,九娘仿佛觉得又回到了初见那日。面前的公子笑得闲散,玩世不恭的外表下是难以掩去的温润态,指名要听她弹的曲。

他真的不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皇亲。也不应该被牵涉到这些事里。她想。

“能不能解,麻不麻烦,总要试过才知。”他一顿,屈指在桌沿轻轻叩响,“这间屋子里,最不缺的便是医官。还有一个太医院的没到——你瞧,眼下也来了。”

谢攸循声望去,柳执因一席墨衣,眉目如覆寒霜,正迈入门槛。

“所以,既知你身上中了毒,断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李焉隅笑了笑,没有理会柳执因的行礼,转向九娘,温和地将未尽之言续上。

九娘垂首不语,齿关咬住失了血色的下唇。

“不管能不能解,试一试总不妨事的。”一旁的谢攸忽然道,“哪怕只能延缓,杯水车薪,也该拖一阵是一阵。否则寻回锦云和锦月时,你都来不及见上一面,更平添憾事。 ”

九娘纤长的眼睫轻颤,在眼下投落浅淡的阴影。良久,她微微颔首,袖中紧握的指稍稍松开:“多谢殿下,多谢……公子。”

她想起这人曾同她说,自己不是公子,乃是医官。可除了公子,她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了。

李焉隅暗舒一口气,指向一旁木质阶梯:“楼上已备好了厢房,你先上去歇着。”

九娘顺从而去。待那抹单薄的身影消失在转角,他转向关自衡,问道:“试毒之法并不常见,行此之人甚少,我只略有耳闻,并未亲身见过。你能有几分把握?”

关自衡沉默了一下。

他道:“不瞒殿下,我也只是从书上读到过只言片语。知道若想要验毒物之根本,须得要取‘心头血’。而这心头血,却并非是心窍之血,而是自膻中穴所出。是以要取长针刺入膻中穴,用玉碗、或是银杯承接流出的血液。”

“不止于此。”谢攸静静听完,忽然截断了他的话,道,“膻中穴乃人体之要穴,刺入的力道、角度、深浅、时长,都有特别的讲究,需要审慎斟酌方可行之。你没有经验,不要胡来。由我来刺。”

关自衡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李焉隅已听出了他弦外之意,略一蹙眉。

“你试过毒?”

闻言,谢攸眼睫低垂,在冷白的面具上投下剪影。他一伸手,宁昼会意,上前几步送来平日里谢攸用来装银针的布包。展开来,七根长短不一的银针排于期间。他指尖流水般淌过,轻轻地“嗯”了一声。

李焉隅听到这几不可察的一声,眉梢眼角已堪称冷冽了。他的目光落在谢攸身上,眼底深处似是有几分怒意。

这么危险而又胡来的事,他怎么不知道他之前做过?

“什么时候?在哪?为谁?”

谢攸的手微微一顿。他并不敢去看身后的李焉隅,也不敢去看立在门口的柳执因。

他沉默着取出布包中最长的三棱针。针尖在窗棂照进来的阳光下,泛着极寒而冷的光,望之唯觉遍体生寒。

谢攸想……如今,他应该可以再捡起那个他已遗失多年的身份了……罢?

一阵难挨的寂寞后,他垂眸道:

“为我老师。”

本章明天应该会略调一下,赶榜赶出极限了……不影响阅读,调整一下用词。

下一章周五晚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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