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甫一落地,谢攸接过玄镇卫递上的银碗。三棱针搁置其中,寒芒一点。
他不去瞧那人的神色,端着银碗径直上楼去了。
李焉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几许晦涩。片刻,也没说甚么,随他一并而去。
关自衡见状,亦要起身,被身旁的容斟和一把摁了回去。
“不用你去凑热闹。”好像万事万物都落不到心间,容斟和面上依然是笑吟吟的,“现在你是要犯,须得要严加看管。否则他俩将血取回来后,回来发觉你没了影,我的脑袋便也不用在脖子上待了。”
送碗来的玄镇卫只觉眼角一跳,飞也似地遛到驿站外去了。关自衡不明所以,却也只是遥遥望了一眼那阶梯,便安安分分地坐了回去。
二楼廊深且长,两侧的客房门扉紧闭。官府征用驿站前,已清离了住在这里的客人,是以并没有其余人在此处。
玄镇卫已提前将走廊尽头的“甲字叁号”房收拾了出来,九娘在内里等候。谢攸抬步朝那间房走去,忽闻脚步声匆匆而来,还未及回头,便被拽进了旁边一间房里。
门在极速间完成了开合的动作,发出不轻不重地“咔哒”声。谢攸整个后背贴在门上,面前的视野被全部收拢,唯有一片昏昧挥之不去。
咫尺间,李焉隅一臂横亘于谢攸胸前,将其死死摁在门上,困于方寸天地。眉目余着尚未散尽的冷意,鼻尖却靠得极近,几乎要触碰到他的面具。
他是极力克制的,最滚烫的光明与黑暗交织在眼底,飘渺间缀着一片混沌。目光里有一些沉默而无实质的东西,似是没有落在谢攸身上,却又分明不着寸缕,将人全然囊括。
方才上楼时,李焉隅看着面前这个人的背影,忽然平白一阵心悸。即便是这一刻,他将他摁在眼前。面具下的眸子望过来时,像是一片湿漉漉的沼泽地,有飞鸟长途跋涉,又掠向了它的天空。
这种心悸也依然没有缓解。
李焉隅恍惚间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似是有些失态。可是谢攸没有反抗,他便也心安理得地维持着这个姿势。
静默蔓延得铺天盖地。跳动的心在光亮照不进的角落相隔,薄薄的门板后站着两簇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
仿佛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是一瞬。
谢攸的指尖微微一动。
却并不是想要推开他。清冽的吐息拂得脸颊有些痒,就好像倏然间俯下身来,微颤的长睫轻飘飘地扫过。
他看着李焉隅近在咫尺的眼,轻声道:“九娘还在隔壁等着,关自衡也在楼下,解毒的时间很有限,有什么话,是你非要现在就说的么?”
“有的。”李焉隅应道。
他看着谢攸,手臂仍抵在他前胸,力道不轻不重,唇畔却忽而弯起了一点温柔的笑意,“去救旁人的命之前,可以多珍重一点自己的性命么?”
那点笑意灼进了视野里,仿佛有些滚烫。谢攸垂下了眼。
“没有不珍重。”
李焉隅不置可否:“你保证。”
“保证什么?”
“保证日后要将自己的安危放在首位。”
“……”谢攸甚是无言,“我保证。”
“保证什么?”
几分无奈道:“……保证日后要将自己的安危放在首位。”
李焉隅这才松开了他。他眼底的笑意仍是未变的,伸手为谢攸理了理微乱的衣襟,又将方才动作间缴下的银碗递回那人手中。
“请。”他彬彬有礼地拉开房门。
谢攸端着银碗,银碗里盛着三棱针,从房间里走出去。李焉隅在他身后,目光落在了后脑那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上。
“真难看。”他轻轻笑了一声。稍稍顿了顿,便与谢攸一并朝着甲字叁号房去了。
推开门,九娘在榻上躺着。谢攸坐在一旁,修长如玉的手正持着镊子,将三棱针探入跳跃的烛火之中。
火焰舔过针尖,几声轻微的“噼啪”声落在沉闷到有些粘稠的空气里。李焉隅看着谢攸将针尖烧至微微翻红,走上前,在榻前展开了一扇屏风。
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眼前,具有十分惊人的诱惑力。他其实很想看看谢攸是怎么进针的。
但李焉隅还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门扉闭合前,他看见谢攸的身影投在屏风上,动作似是往九娘的眼上盖了什么东西。
“不要看。”谢攸的语调冷清一如往常,“不知者不惧。”
靠在门上,李焉隅轻轻地舒出一口气。风从一旁的窗棂灌进来,他不禁想,谢攸的老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从未听忌虚白提及过往——其实他也大致明白是什么原因。
只是,当年他随忌虚白回山时,忌虚白似乎也才将至及冠的年纪。那试毒之事,只会发生在更早之前。
李焉隅向来知道,忌虚白是一个十分具有牺牲精神的人。从前许多年的相处,他看着忌虚白立在山顶,厚厚的大氅被风灌满,像是随时要羽化登仙而去。
他以为是他的错觉。
后来这种“错觉”变幻为“知道”。来源于年初时的归鹤台。
那真是他一生的梦魇。
就如同他方才的失态。他想他还是太后怕了。他怕极了这人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从容,怕极了他随时可为另一个人赴死的态度。
他怕有朝一日,倘若再发生一次归鹤台下的事,他还是没有办法护他周全该怎么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引颈受戮又该怎么办。
他更怕的是自己从未明白过面具下那双寂寥的眼。
……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门轴轻响,谢攸端着银碗,见到站在门口的李焉隅,微微一滞。
李焉隅亦对上他的目光:“你转过来。”
谢攸迟疑了一瞬,还是依言转了过去。
指尖触碰到了他的后脑,李焉隅重新系了个蝴蝶结。
“抱歉,是我的疏忽。”他将两边绳子的长短扯成相同的,这才放下手,对着谢攸轻轻地笑了一下,“走罢。”
下楼后,楼下药炉正沸,关自衡很快地将银碗置于灯下观察。毒血在烛光里泛出幽蓝光泽。没什么犹疑的,他饮下了毒血。不消片刻,便又坐在方才书吏的位置上,泼了杯已经凉掉的茶水进砚台,磨墨写下一串药名。
写好后,他将纸笺递给李焉隅。
李焉隅并未低头去看,径直递给了谢攸。
谢攸指尖触到微凉的宣纸,目光掠过那些药名,眉间渐渐凝起薄霜。
“忌先生,如何?”关自衡忍不住追问。
“你且听我说。”谢攸又将字迹细细地看了两三遍,这才放下纸笺,“这种制法,源于西域秘术,是一种极为霸道的寒毒。此毒在体内蛰伏时,因女子本属阴,是以并无过多异样。但一旦发作,便能将血流凝结成细小的冰凌,所过之处经络封堵,最终会尽数冲向心脉。而中毒者会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周身上下被彻底冰封。
“据我所知,此毒,根本无药可解。”
“无药可解?”关自衡的脸色瞬间白了,“那……”
“你先听我说。”谢攸冷清清道,“万物生而存于世,相生相克。这种毒你都能辨出来,想必学过许多药材,那也应当知晓——弦月草。”
“弦月草?”关自衡闻言,呼吸一滞。
他自是知晓弦月草的。那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草木,型似镰刀,茎叶在月夜下会泛出清冷的微光,因此得名。
弦月草一生只抽一次叶,偏生在冬夜,见日即枯。且生得极是矜贵,只长在江南一带,极难寻见的“火山地热”与“寒冬冰雪”交界之地。
譬如,一处三面环山的温泉谷,谷中暖意氤氲,如春常在,谷口却正迎着北面风口。每到冬深,凛冽的风雪漫进谷中,便分出“一半冰棱、一半温汤”的奇景。而弦月草,就生在这冷热交界的寸许之地。
这还不算。
它的种子须在土中沉睡,历过三个完整的酷暑与三度严冬,所谓“三伏三冬”,方能破土萌芽。
是以极为罕见。
“弦月草生于极寒与极热之间,其药性是一种极其不稳定的、动态的阴阳平衡。”谢攸道,“它的叶片性极热,根茎性极寒。而其叶片入药,可以以阳克阴,将寒意暂时消融。”
他略顿,看向一旁脸色苍白的关自衡,“只是寒毒霸道,弦月草亦无法根除,仅能将其压回骨髓深处。待火性消退,寒毒必会反噬。
“我想,这应该也是关自秋用来抑制她体内之毒的办法了。此乃以毒攻毒,无异于饮鸩止渴,十载、二十载或可抑制,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关自衡沉默了片刻,咬牙道:“即便……即便只有几年,我也认了。我只想让她好好过几年,哪怕几年也好。”
说罢,他眼中那点微光又黯下去,低喃,“可寻得弦月草,又谈何容易……”
“这倒是巧了。”
一旁静立许久的柳执因忽然开口。他声音不高,却引得几人同时望去。
“那‘一半冰棱、一半温汤’的奇景,这附近确有一处。”
谢攸微微颔首。
幼时学药时,他曾与柳悯修、柳执因同赴那片土地,亲眼见过那般造化神工——冷与热在此相争相融,仿佛天地未分时的混沌模样。
“距柳承府不过百里,镜州府内。”
抱歉大家,小度流感了,前两天实在不太舒服,所以没写。今天好很多了,晚上还有一更,目前在榜,之后几天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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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弦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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