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了手帕有好几天了,齐鬙殷仿佛不解自己的心意,依然身影未如往昔出现在校门,鲁晓颦跟猫爪子乱挠似得,烦躁不安。
“他是不理我了。”鲁晓颦失色地暗忖,她叩起下巴靠在梅花亭内痴痴望着闹着水塘的红鲤鱼,缃色的相思雀旗袍蕴藻雨雾中,孤孤单单。
织锦是个识眼劲的,七八岁就服侍鲁晓颦,鲁晓颦想什么她岂能不知,望着她长颦眉宇,织锦替姑娘着急起来。
“明明有情有意,还要脸上跟心里做不一样的神情,真是不明白。”旦看得晓颦直愣眼望向眼前一片景,三魂早少了七魄。
“姑娘,雨大,不如我们回去吧。”
“再停回儿,看看这薄暮轻罩的雨景很是不错。”
“要死要死!”崔妈妈踩着小脚,一拐一崴地左手撑把姜黄色油纸伞从老远急赶着过来,她右手拽着仙鹤含珠石青色绒披风,膈肢窝底下还掖了把伞,火躁地劝说,“姑娘穿得这么单薄,雨下得这么大,赶紧回去!不然冻得着凉。”说着慈祥地为晓颦把披风披上。
她又转过头面向织锦,严厉地训斥:“你这丫头,平时说你聪明,今天怎么糊涂了?任由姑娘胡来。一回半会儿都不让我省事!”
“都是我的主意,你也别说她了。”鲁晓颦早已站起身子拉住崔妈妈的手,方才的杂思瞬时没有了踪影,脸上闪动温和的光,朱唇嘟起娇俏地微笑。
织锦忙撑伞为鲁晓颦遮雨,崔妈妈又将鲁晓颦的披风往里裹紧,小心翼翼的。三人回到房中,吃了晚饭,洗漱过后,鲁晓颦自感小恙,嗓子眼里火呛呛的烟儿直往上窜,瞬时轻轻咳起来。
“姑娘,这是受凉了。”楚翘抱起锦被铺叠,厚实地盖在晓颦的身上。
“不碍事。”晓颦摆摆手。
织锦早已经不知道是从哪里端来的姜汤服侍晓颦喝下:“姑娘喝了,驱驱寒罢!织锦真是该死,怎么让姑娘穿着薄衣在屋外受寒。”
“这又不干你事,还是去歇息吧。”鲁晓颦懒懒地躺下,睡意昏昏地呢喃。
第二天鲁晓颦鼻子塞塞的上学去。秋寒正近,马路旁栽的法国梧桐叶子枯黄,无力地抖瑟,只消风儿的一个哨声,便立马落下,仿佛今年的局势。3月广州有1000多名妇女参加集会,呼喊男女平等的口号。5月14日北京政府内阁改组,靳云鹏任国务大总理。每有时政,鲁家必然关心。
3月《晨报》刊登广州妇女集会的新闻时,鲁绍凫抖着报纸冷哼:“Men and women are equals?让女人穿着裤子学乔治桑挑衅男人,真是笑话!”他不主张女人深锁闺房内,不能见外面的世界,可也不赞成女人像男人一样工作,生活。扛起半边天。
鲁家祖上曾任命为阿拉善总督,受满清厚爱的鲁家家世显赫,鲁绍凫的父亲鲁维奕为北洋水师右翼总兵,性格豪迈。鲁绍凫的性子却与父亲两样,孤高甚许,曾为前清翰林的他瞧不起齐家望着老皇历摆谱,自己处事也摆着官架,瞧人依着性子给人脸色。如今政府换了一家又一家,鲁家声望也不如以前,鲁翰林在一府衙门领了闲职,只能撒点银子跟新贵套套近乎,社会名流对鲁家还是客气的。
鲁晓颦就是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纷繁的世界让鲁晓颦稀奇,也不敢枉然迈出家门。她有一个密友叫杨苏莉,是个上海人,咬字喜欢夹白吴语,人称Miss杨。梳了后翘短发、套着时下流行的尖头羊皮鞋的Miss杨,伸出鲜藕似的胳膊搭在鲁晓颦身上皱眉说:“巴子嘎三壶,落佻得很!”
“你又生哪门子气?”鲁晓颦笑着问。
“还不是那些瞎七搭八的人,嫉妒我漂亮,说我打扮像个妖精。”Miss杨恶狠狠的眸子喷出红艳的火来,“如今早就不提倡裹小脚,男女皆平等,可气的是那些同性也促掐得让人头疼。”
“何必把人家的话当真落进肚子里让自己不开心。”鲁晓颦不以为然道。
“哎,3年前江老头说现下女子穿的是淫妖时期的衣服,以至于去年上海下达禁令不让穿露体的西洋服饰。这也禁,那也不给的。真叫人恼的。”
“晓颦,生病了?说话声音訇訇的。”
“着了点凉。”
“现在天气骤冷,要多添几件衣服。”杨苏莉忽然停嘴,看着鲁晓颦似乎无兴趣倾听,遂转移话题说,“你看过冷红生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吗?”
鲁晓颦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
“说的是少年学生追求风尘女……”
“你怎么看这种故事。”鲁晓颦笑斥。
“你太老套了哇!都说伯父留学英国,思想应该开明的。现在可是要求男女平等、恋爱自由!”
突然杨苏莉叠起新月的眼睛,嘴上嘬满捉狭的鬼笑,梨花的肌肤盈亮的透白,她抱胸追问:“常在门口等你的齐鬙殷怎么很久不见了?”
教室里明澄的光晕平铺,有种说不出的温暖。鲁晓颦和杨苏莉身边来来去去的走过几个剪着齐耳头发的女同学,她们步伐轻微,表情冷傲。
鲁晓颦就读的圣玛丽女子学院学费昂贵,只有达官贵人才上得起,学校有三栋大楼呈正三角排列,主楼教学楼、左侧楼是校长及教职员工办公室,右侧楼是学生寝室。
学校建筑遵循功能主义风格设计,四四方方的三层楼房,楼顶架起一座圆拱,绿边的玻璃窗明晃晃地照在地上,落齐地画了道阴灰的影子,被映衬的褐石墙面增添了不少艳色,其他两楼设计基本与主楼相似,三栋楼抱在一起远看似振翅的飞鸟。教学楼北面有一块带有绿色草坪的操场,与另外两栋楼连接,操场配有白色的网球网,闲暇之时会有女生打球锻炼。
院长是有愤书生之称的教育家姜皖培担任,他是个思想开明的人,提倡女子强体健身。他又为人乖张,趣闻颇多。姜皖培开始对担任圣玛丽女子学院院长一职大为抗拒,有一次他装病推脱,董事差人来看,所来客人黎某素来喜爱弄权,姜皖培最厌恶这种人,有意要捉弄黎某。他穿了大白褂子,脚上穿双丝袜,二八分的乱发一齐歪向一边出来见客,说话也是胡言乱语的。黎某看见姜皖培有意怠慢当下憋了一口狠气,回去时向董事告恶状说姜皖培瞧不起各位董事未必接任。谁知姜皖培早已去了电话爽快接下了委任状。
还有一次姜皖培路经东直门见到一个军阀姨太太抱着手里的白色京巴从道济轿车哈着腰身下车,小狗趁主人一个晃神,跳到地上摇尾巴。马路边有个拉车人撇开脚掌,呈八字状蹲在地上闷闷地抽旱烟。他戴着八角帽,上身穿绛黄色马褂,下身穿枣色收脚灯笼裤。一套衣服上横七竖八地贴着膏药般一块又一块脏了的补丁。他的年纪不大,也就二十五六岁左右,额头上早早有了皱纹,当有人呼他名儿“虎子”时,他抬头张望的脸上露有的三道壑沟愈发深了。
叫虎子的车夫神情呆滞好像在盯视路人,眼神空空的掏不出一点内容。京巴横在主人脚边,身体侧向道济,头往前靠,冲虎子叫了几声,虎子抬眼看了下京巴,没有理睬。烫了一字式刘海的姨太太看到宠物作威的型态捂住丰润的嘴唇哈哈大笑,乱晃的垂丝耳坠结出灿灿的金花。得了势的京巴愈发欢快,撒着腿儿窜到虎子跟前来回晃动不大的身体狂吠,作姿扑咬车夫。虎子无神的眼神惊起一点风浪,他下意识地踢了京巴一脚。京巴“呜”的一声像皮球一样瘫到一边。姨太太住了嘴上媚开的嘻笑,顾不得是否体面,抱住了疼得哀鸣的爱宠。
几个跟随自觉地跑到虎子跟前反扣虎子的胳膊拿枪抵住他的下巴,姨太太托住撒娇的爱宠,恶狠狠地几巴掌朝虎子抡过去:“混账东西!”
姨太太的劲道不大,虎子的脸也仅是染点红印子,作为人的尊严被践踏了,他的眼神更空,厚实的嘴唇不住颤抖。
“你要赔钱医治我的亨利,你打了它!”姨太太恨恨地说,眉笔描画的细弯钩高高挑起,拉平的眼睛逢里转动狡黠,她极力撑圆那双不大的眼睛,抹了红膏的嘴上裂出一抹冷笑。跟随更紧了手上的力道,推搡中低了虎子的脑袋。
六尺的汉子逼迫不及,黝黑的国字脸上绞拧了茫然的空洞。这是一张寻见的愁苦大众的脸,隆起的眉骨上粗黑的眉毛并不密集,朝下弯曲的小蝌蚪被沉重挤压地更歪,他脸上有几道颜色淡淡的疤,路人从旁边拐过,不敢去管闲事。半响,虎子沉沉地发出哀求:“太太,开开恩吧!小的只有这一身的破衫烂鞋。”说着,虎子低眼哽咽地瞧了脚上开了嘴的布鞋。
“那好吧,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给我的亨利跪下道歉,我便不追究你。”姨太太温柔地手抚京巴,乜斜眼睛瞪视虎子。
虎子双腿铸了铁似得不动,恼恨的跟班强挣着踢打虎子的腿肚,可怎么也没打得他跪下,倒是打落了他头上的那顶油剌剌的毡帽。围观的十几人里发出“轰”的笑声,犹如看到了杂耍戏猴。
姜皖培见到此景不禁臭脾气发作,插/进闹哄哄的人群道:“放了这车夫吧!”
“你是谁?”姨太太尖刻着嘴脸问。
“鄙人不才,姓姜名皖培。”
姨太太哂笑:“我以为是个什么人原来是个管闲事的!”
姨太太话音未落,拍马的一个随从不由分说扇了姜皖培一记耳光,挤眉龇牙道:“这是给你提个醒!”
姜皖培扶正黑边框眼镜无半点愠色,从口袋里掏出20块钱往地上一扔,道:“这位太太,这点子钱总能治好你的儿子吧。”笃定的表情中带有不可反驳的威慑力。
姨太太自感无趣,也不想再闹,命人拾了钱离去。虎子拾起地上的帽子,朝姜皖培作揖致谢。回身又蹲在原地吧哒吧哒地抽烟,神色麻木。
时日不久即有刊物登有姜皖培的打油诗和一幅指名道姓画有水蛇腰的摩登女郎抱着小狗落泪的漫画:“匪风欲摧百草,婆姨戏犬愚众。认狗做子,该死该死!”
后有闻之军阀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大为光火,但这种事也只好骂骂娘作罢。
鲁晓颦和杨苏莉在这样的院长带领下,思想也多少受些影响。比之杨苏莉的外放鲁晓颦要内敛许多。
“是啊。很久不见他了。”鲁晓颦叹息道。
“你不是说齐家少爷让人厌烦吗?现在的表情可不像是恨他。”杨苏莉抿了嘴轻笑。
鲁晓颦环视了了周遭,拉低密友的身子,贴近她耳朵私语:“你觉得齐鬙殷如何?”
杨苏莉避开脸小声说:“俊逸!他每次穿着干净的学生服停在校门,有多少女孩子的眼睛从他身上扫过。特别是他的笑容,灿烂得开出花来。你怎么就不喜欢呢?”
“可是他如今不理我了。”
说完,鲁晓颦怏怏不乐地把发生的事始末隐晦地同杨苏莉叙述了一遍。
“他会回来的。”杨苏莉安慰,“眼下也不过是怄气,过几天明了真相,又会好的。”
屋外淡紫色的天空飘浮裂开的白色云朵,欢腾的色彩使得天上很薄,很轻。两个女孩欢笑的声音穿到云外,爱情的话题轻柔柔地漂染多层颜色,这里面藏有少男少女初次萌动的春情。
杨苏莉指着教室外站着不动盯着她们看的崔妈妈笑道:“你那崔妈妈恨不得贴在你身上,你去哪她跟到哪。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法子让老师同意她留在校内。”
“嘘!小声点!崔妈妈年纪虽大,耳朵尖着呐!”
下学后,鲁晓颦拎着包出校门,老远看见齐鬙殷穿着灰色的西装徘徊在铁门边,她的脸上不自觉地绽开极甜的笑容。齐鬙殷一早在校门口候着,脸色冷若寒霜。鲁晓颦似乎没看见,只是暗暗着急崔妈妈跟在身后令自己不得自由。恰巧杨苏莉也在,鲁晓颦就拉拉杨苏莉的袖子,暗暗指指齐鬙殷,然后又指指崔妈妈。聪颖的杨苏莉一下子明白了意思。转身拉住贴在鲁晓颦身后的崔妈妈嚷呼有事请教崔妈妈,崔妈妈正欲张口,早有一批人淹没了鲁晓颦的影子。
鲁晓颦偷偷侧到齐鬙殷的身旁,打手示意齐鬙殷到没人处说话。
学校附近的公园还算是安静的,齐鬙殷冷冰冰地长凝鲁晓颦有一盏茶的功夫,鲁晓颦像踩了高翘不踏实,他的眼神刮在她的脸上生生的疼,心也不安地跳动。
“我是还你手帕的。”齐鬙殷声音充满了理智,没有一丝的情感。
鲁晓颦闭紧了红润的嘴唇,收去了一直盈在脸上的微笑,手却没有伸出去:“为什么还我?”
齐鬙殷转过身子,面向泛起墨色光波的水塘说:“如今我家道中落,想必是配不上鲁姑娘的。鲁姑娘何不另觅佳婿?”捏着绢子的手离鲁晓颦的身子更近了些。
鲁晓颦没料到左盼右盼的人竟然跟她说这样的话,气得说不出话。齐鬙殷见鲁晓颦未动,将帕子搁在她手上,转身就走。
见到齐鬙殷要走,加之昨天受凉鲁晓颦急得咳嗽起来,齐鬙殷听见鲁晓颦的咳嗽声,停了脚步。转身靠近鲁晓颦温柔地问:“生病了?”
鲁晓颦见齐鬙殷关心自己,故意咳得更厉害,并抬高低垂的眼眸,只见齐鬙殷的眼内含了水气,流动红色的浮光深情地凝视自己。鲁晓颦心儿钻了头小鹿砰砰乱跳。齐鬙殷从没有这么近地去看过鲁晓颦,她玉石般精琢的脸庞上流淌活力的眼睛,融化了他伪装的冰冷,连原先准备好的冷酷语言也忘得一干二净。
“你真的从此不要理我了?”鲁晓颦问。
“唉……你能要我怎样?”齐鬙殷视线未断地望着鲁晓颦。
“我父母是个什么想法,你又不知。我的心思……”说着她的声音小去,“你也不知。”
说完,她把绢子强塞进齐鬙殷的手里道:“既你拿过了,我也不要了。”
吐露心里话后,鲁晓颦心情感到无比地轻松和快乐。
是的,齐鬙殷心里还是有她的,她羞涩地小步向前跑去,忽而回头冲齐鬙殷齐姸眉开,那笑中顿生无限娇媚。发愣的齐鬙殷看了鲁晓颦这付情景,不禁欣喜地拿衣袖拭了下一直藏在眼内方才滑落的眼泪。
Men and women are equals:男女平等
巴子嘎三壶,落佻得很:乡下人胡说八道,讨厌得很。
功能主义风格,十九世纪80~90年代,芝加哥学派建筑师沙利文宣扬“形式随从功能”的口号,认为“功能不变,形式就不变”。
冷红生,即林纾,原名琴玉,字琴南,号畏庐,别署冷红生。福建闽县莲塘乡(今福州市水部莲宅村)人。林纾生于1852年11月8日(咸丰二年九月二十七日),1924年10月9日逝于北京寓所。1897年与船政学堂法文教习王寿昌合译《巴黎茶花女遗事》,即小仲马的《茶花女》。这是中国史上翻译的第一部外国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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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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