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鬙殷回到家中时白小姐还未走,他走过天井停住匆匆的脚步观览欲要开花的蕙兰,此时秋胭到安老太太的房中禀报齐鬙殷已回府,安太太握住白小姐的手欣喜道:“我这孩儿一天到晚不停歇得在外忙事,今个儿总算是回来了早些。”说着,拉了白小姐一道出门。
齐鬙殷正出神间,白小姐搀着老母亲出来,她唤了声儿子,齐鬙殷收神见是母亲,忙作揖请安:“儿子给母亲问安。”
“好了好了……就我们娘儿俩,还这么多的虚头……月茹来了……”安太太轻柔地说道。
齐鬙殷听母亲如此说,起身站好,望了一眼白小姐竟没说话,他抬起脚朝自己屋里走去。白小姐早已习惯齐鬙殷的冷遇,凄然地牵引了唇间流眄他的背影。
“你别难过,鬙殷他不是对着你的。”安太太看见齐鬙殷对白小姐态度冷淡安慰道。
她暗暗叹息,从前她的儿子不是这样的,他对人态度温和,自从儿媳和孙子逝世后他就隔绝了身边的人,把自己变成了孤家寡人。
“我知道的,齐哥哥他……是个温柔的人……”白小姐咽下蔓延的凄凉笑道。
齐鬙殷回到书房中,回想二叔公说的话,他寻思现如今的祥和恐怕不久便要逝去了。他听人提及日本人骑着自行车穿过泥泞的山路杀了个英军措手不及,日军的步步逼近,槟洲怕是守不住了。他想到自己有许多未完成的事要去做……
齐鬙殷深恨日本人,并不想离开槟洲,他原有主意要与日本人同归于尽,近几天这份心思更多了付诸行动的冲动。刚才瞥见母亲望住自己和蔼的脸庞,他有些心烦意乱,老母亲与自己相依为命若是知晓他的念头一定要打短,而齐鬙殷也不忍去想母亲老泪纵横的双眸。他曾常常于晓风残月中秘密会见国内革命者,贡献自己微薄之力,这些不仅母亲不知道,连疼爱自己的二叔公也不知道。
齐鬙殷点燃一支烟,烟头里红亮的火光扑飞白烟轻绕,似乎诉说自己的苦痛,他深吸一口气,拔掉嘴里的烟,眼神越发生冷。从前他不爱抽烟,现在还是不爱,只因为心内有了许多不能言语的秘密,香烟便成了自己松懈口风的唯一朋友。
齐鬙殷的书房在二楼,看书看累的时候他会走到窗户旁俯视远景。屋外棕榈树旁靠着一名男子,穿着再普通不过的褂衫,这样看似极为平常的人走入人群里绝对引不起别人的注意,他像是中国人又不大像,自他从二叔公家中出来一直尾随他。那名男子也不回避,手里拿着一支笔在本子记录什么,他将笔别在本子上塞在裤腰上,双手交叉抱胸抬头盯着看了他许久。
“日本人派来的特务吗?”
齐鬙殷嘴里含烟,一只手插进笔挺的灰色西装裤口袋里神情自若地将自己的身形暴露在窗口,他倒要看看对方到底想要做什么?那名男子注视他许久,忽然阴阳怪气地龇牙笑了,这才离去。
他倒像是来警告自己的……
齐鬙殷冷笑一声,他还会怕死吗?他早将生死参透,没有什么再能撼动自己……
他望住窗外不见人迹的街道上,眼前忽而又浮现出梦里行走的两团人影,她的脸上挂住微笑,手揽孩子走在荒原中。他们越走越远,渐渐消失不见了……
民国三十一年日本人踩着银圈①攻占了马来西亚,此刻他们的部队大摇大摆踏进吉隆坡。
同年日本人开始对南洋华侨进行残酷的迫害,齐鬙殷的二叔公齐哲程便是这群被害人中的一员。那天亦如平常普通的早晨,一群日本兵带走了二叔公,说叫过去做“听候良民登记”。
二叔公临出门时日本人表现得还算客气,其他人虽战战兢兢,却没敢往坏处想,心想顶多是传个讯,却没料到到了晚上二叔公还没有回来,靳伯深知日本人侵华时的残暴,生怕二叔公遭遇不测,给在家的齐鬙殷打了电话。
齐鬙殷听到二叔公被日本人带走,急得套了件衣服出了门,也没有和安太太通报,他联系了几位在槟城颇有声望的朋友一道驾车去了日本人的主任办事处询问二叔公的状况。
日本人打量了齐鬙殷几番说道:“齐老先生已经放回去了!”
他鼻梁上架住的圆形眼镜稍稍弱化了眼睛内时不时泛出的凶光。
齐鬙殷深知他们素来狡诈,不肯相信。日本人盯住齐鬙殷的双眼露出奇怪的笑容,用生硬的中文说道:“南洋华侨都要做‘听候良民登记’的。齐先生,你也要检查!”
齐鬙殷见他怪模怪样地笑着,好似曾经在哪里见过,不觉更增添了几分疑虑。现下二叔公的安危要紧,他钻进车内悄悄拜托一名朋友到二叔公家中看他是否真的像日本人说得那般回家了,那朋友也是仗义之人,听见齐鬙殷嘱托二话没说就去了齐哲程的家里。
靳伯心揪成一团,在二叔公宅中焦急地徘徊。他原是齐府的家奴,二叔公看中他的机敏,很早以前被他要走了留在身边做事,靳伯对齐家更是对齐哲程忠心耿耿。
他忽听屋外敲门声,以为二叔公回来了,一路迈着他外八字的步子小跑到门口,却是一名体面的男子。靳伯见过他几回,是小少爷的朋友,他躬了身子把来人迎了进来。
靳伯见齐鬙殷的朋友匆匆赶来问齐二叔公有没有回家,心中咯噔一声一把抓住来人慌道:“时值现在也没有见到齐二爷回来……日本人把二爷怎么了吗?”
“老伯伯,你别担心!二爷他自会吉人天相的!”那朋友见靳伯情绪不稳安慰道。
靳伯听了他的话退到一边的椅子坐下,扶着膝盖直叹息:“老天保佑!齐二爷是个好人啊!”
“是啊!老伯!我这就去给齐老板回话,也好早点知道齐二爷的状况。”说完那朋友便赶回去回齐鬙殷的话。
齐鬙殷将车开在隐蔽的地方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办事处的门前站立两个日本兵手拿着刺刀警觉地守卫,门前的灯光忽幽忽明。齐鬙殷心想这样干等也是徒劳,他要怎么样才能带走二叔公呢?二叔公虽然是他的爷爷辈,因为年纪和齐鬙殷的父亲齐岫悯差不多大,实则是把自己当成了亲儿子看。在齐家遭遇冷眼时也是齐哲程撑腰,其他人才不敢对他们娘儿俩怎样。
夜色寒寂,他心脏忽而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为自己的无力自责,他希望出现奇迹: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能出现,救救最疼爱他的二叔公。过了好一会儿朋友回来了,他神色肃穆冲自己摇摇手,齐鬙殷知道坏事了,顾不得朋友们的阻拦冲下车找日本人要人。日本宪兵阻挡着不让他进去,吵吵嚷嚷中那名据说是什么主任的日本人出来了,他踱着碎步起先假模假样应付他几句,齐鬙殷强调说齐二爷没有回去,要他们一定放人!
那名日本人手抚腰间的刺刀缓步走近了些,声音铿锵有力地说道:“他已经走了,或许在路上。你们不要在办事处闹事。”
说完不耐烦得让门前的宪兵赶他走,齐鬙殷不肯走,声称一定要见到二叔公才行,否则他静坐这里不走。
日本人的目光更为阴冷,冷哼一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没有半点征兆地掏出手/枪朝他上身、胳膊、腿上开了四五枪却有意羞辱他故意不打中他的要害处,意欲让他慢慢疼死,火弹的冲力一时让齐鬙殷没有站稳倒在了地上,被子弹击中的伤口泉涌般地喷出鲜血,一下溢满他身上的衣裤。
日本人恨恨得对跟着他一道来的人说:“下次谁再来闹事,他就是榜样!”
齐鬙股的朋友们看到这情形吓傻了,事发突然他们竟然忘了要马上带齐鬙殷去医院处理伤口。过了一会他们才抬起他钻进了汽车内,让一人开车,把他送进医院里。没有医生敢为他取子弹,后来一名胆大的华人医生给他做了手术,却没有了麻醉药,原来麻药全部给日本人掠夺走了。
那名医生往齐鬙殷嘴里塞了块布道:“子弹不取出来,伤口是会感染的。你忍住痛吧!”
医生做了消毒,生生的将齐鬙殷体内的子弹取出,齐鬙殷几次疼得昏死过去。
第二天齐哲程的头颅被挂在了城门上,理由是向筹赈会捐资给国内抗日。二叔公的头颅挂了十来天。靳伯哭着要去给齐哲程送行,被儿子靳彬拖拽住说父亲去就是送死。
那天齐鬙殷还昏迷在医院里并不知道二叔公的死,等到他知晓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许久……
在梦里齐鬙殷看见鲁晓颦带着儿子在荒野中迎着云朵奔走,他们的身影越走越远……
忽然他模模糊糊中感觉二叔公来了,他坐在自己的病床上慈祥地抚摸自己的脸庞说:“孩子啊,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做一名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①爆胎的自行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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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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