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二叔公牺牲得惨烈,那日齐鬙殷躺在病床上做了二叔公来看望自己的梦,他迷迷糊糊地知道叔公遭遇不测了。后来齐鬙殷成为抗日志士,学会了如何开枪,每次作战他都会冲在最前方。
医院不敢收齐鬙殷,他在医院躺了两天,伤口还没愈合又被朋友抬回了齐宅。当时二叔公的死讯已经传遍槟州,齐家人哭得不能自已。
安太太才抹了眼泪,看见儿子不省人事得被抬进来,慌得询问发生什么事了?朋友不敢隐瞒,说了实话是被日本人枪击,所幸没有性命之忧。安太太连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她早晚拜佛拜得更勤了,天天捉住佛珠跪在菩萨面前,念叨着“救苦救难的南海观世音菩萨,让这群天煞的鬼子遭报应吧”。
总爱留意齐家的白小姐还是从父亲嘴里知晓齐鬙殷中枪的事。平时她去齐家很少碰着他,而安太太也没有提起儿子。她回忆近些日子安太太的种种,才知道事有蹊跷。白小姐虽然三十六岁了,生性依旧有些孩子气,总爱与自己过不去。她怕齐鬙殷再生差池竟越想越多,胡思乱想间听了一夜的风歌,急得自己夜里睡不着,直到后来竟偷偷蒙头哭了几回。
第二日清晨她要阿娣找出白老爷藏着的长白山人参,要给齐鬙殷送去。白老爷见女儿忙前忙后没有一样是顾及自己的,考虑到当前状况便道:“月茹,现在日本人打进来了!日本人专捡南洋华侨残害,齐家二叔公也惨遭杀害,恐怕这只是个开头。你还是快随我走吧!”
“阿爹!我不走!我要留着照顾义母,义母也年纪大了,齐公子他受伤了也无法顾及其他,再没有人照顾她了。”白小姐接过阿娣找出人参说道。
白老爷晓得她说得都是借口,她哪里是舍不得安太太,怕是舍不得齐家那小子吧?!他也不揭穿,他看女儿穿了件驼色羊毛大衣,身影孤寂的出了门。如今她的女儿改去了少年时的骄纵,时常会望着她养的朝颜花失神,他知道她把自己比作了朝颜花,可这朝颜花到底有些不祥:昼时开放,夜时溘然长逝……
他希望自己的女儿开开心心,所以她有什么要求,作为她的老父亲尽量满足她,即使他看不得齐鬙殷对女儿的冷淡,但女儿说要守着齐家,他也没有拂她的意思……
白老爷想到日本人的凶狠,又为女儿的任性焦虑,他坐在沙发上点燃烟斗里的烟丝前倾身子抽起了闷烟,他有许多商界朋友陆续被日本人带走接受“听候良民登记”,就再也没有回来,大概下场和齐二爷一样吧……
白小姐坐车到了齐鬙殷家门前,不同以往的轻缓,她急急地重敲几下门。过了好久秋胭开了一小道门缝,探头探脑。见是白小姐才开了门道:“白小姐莫要怪罪……现在二叔公的事让我不敢随意开门。”
白小姐哪想得了其他,着急地问:“老太太他们可好?齐家哥哥可好?”
秋胭猜白小姐已经知道了老爷的事,回道:“老太太一直在哭,齐老爷刚醒又沉睡过去,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别急……”白小姐像是在安慰秋胭,又像是在安慰自己道,“一切都会过去的……”
白小姐和秋胭并行进了堂屋内,厅堂里雕刻数枝梅花的红木屏风遮住了晴朗的昼光,只从凿空的梅朵间漏了点光斑,室内昏暗,不见一点人气。齐宅虽不喧闹,却不似今天这般冷清。她走过天井,天井上那盆风阶叠翠的蕙兰上星星落落玫瑰红的绮罗惊春而放,幽香见风而生,却也于僻静处显得寂寥。白小姐匆匆一瞥去了安太太的房中。安太太正坐着抹眼泪瞧见白小姐来了,放下抹泪的帕子。
“义母,你不要瞒我了。我什么都已知晓。”白小姐见安太太的举动怕是多舌失了教养,也是不教自己听了难过,遂道。
安太太听白小姐如此说,知道她都已知晓,才道:“齐家无缘无故遭此劫难,想着便是落泪。”说完止不住泪如雨下。
“义母,日本人可恶,也是无可奈何。你切莫伤心过度!”白小姐见安太太伤心过度坐在她身旁劝慰道。
“唉!二叔公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老天爷不开眼?让他走了黄泉路……”安太太拿了帕子揩去脸上的泪水幽幽道,“鬙殷也还在躺着……”
白小姐听安太太提到齐鬙殷的伤势急忙问道:“齐哥哥可还好?”
“醒了一会儿又睡着了。鬙殷这孩子从小到大没遭过这般大的罪……”安太太抬起眼睛望住屋子里那座旧式闹钟发呆,她这一生是苦的,十几岁时做了齐岫悯的姨太太,大房太太死得早,虽然在齐恩荣和戴娇娥的主持下扶了正,自己生性懦弱,公婆在时还好,公婆去世后,自己说话不被作数。丈夫齐岫悯死时,她正值壮年。没有了依靠,安太太在齐家越发不受厚待,连带苦了鬙殷。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又遭此劫难……想到这里安太太免不住又扑簌落泪。
安太太哭了一会儿瞧见白小姐手里绞着帕子低头不语,强忍住了泪意道:“好孩子,你也甭难过,鬙殷他福大命大,必是他二叔公在天有灵的缘故。”
白小姐知道齐鬙殷心中无她,可自己对他的关心却与日增多,一分不减。
“义母,我从家中拿了人参过来,不知道对齐哥哥的伤势有无帮助……”白小姐梦中惊醒般听见安太太和自己说话,从身侧拿起人参交到她手上,说完她又绞住手里的帕子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见他……”安太太拍拍白小姐的手道,“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
她重复说了几句又说:“你去吧,他就在这屋子的旁侧。”
原本男女有别,白小姐去男子的房间于理不合,但在安老太太的眼中,她岂止是义女?白小姐如此贴心,她早有心把她当儿媳对待,只可惜齐鬙殷无福……
白小姐听到安太太的话有些意外却很喜悦,忘记了女儿家是要矜持的,连忙答应:“哎!”
喜悦与伤悲并行时,总是走得极快。白小姐从安太太房中出来,走进齐鬙殷的房屋时,越发地哀痛,她步子轻盈走到齐鬙殷的床边,她也忘记了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白小姐挨近了他的床边,望住他没有血色的脸庞,眼中滚出了豆大的泪珠。
她别的不求,只要他平安就好了。
白小姐双手捉住帐竿无限哀矜地盯住齐鬙殷,肉桂色的锦帐悬于两边,遮住了他一半的脸,只有如此站着才能看得仔细一些……第一次见他时是在齐二叔公的店铺里,那时他双目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白小姐望着齐鬙殷百感交集,他的脸怎么看也看不够……
她痴痴地望了他好久,自己的这份情丝只怕今生与齐公子无望了……
白月茹小姐走了之后,齐鬙殷缓缓睁开了眼睛,原来白小姐走进来的时候,他便惊醒了,只是梦中以为进来的是鲁晓颦,他希望这梦能够长一点……
他也知道白小姐的一片痴情,他并非真的厌弃她,只是他的心很小很小,只够容得下鲁晓颦一人。他所做种种只是希望她知难而退,不要为了他这样的人耽误自己。更何况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他哪有半点闲心儿女情长?
他眨动狭长的丹凤眼,眼中浮晃那些牵动着的记忆,少年时娟秀的脸庞随着时光的推移变得线条刚硬,更多了些沉稳。
他又想到自己何尝不是多情?自古深情空留恨,情爱二字总是难以说得清楚。他忽而想起少年时自己常去鲁晓颦的学校为的是见她一眼,他守在门口看见她家的汽车路过,她望着他忽冷忽热,自己却总是不知疲倦。年少时期的颠狂被成年时的平和替代,却又常常忆起从前的悸动……
他越是靠近她,她越要远离他……在鲁府时崔妈妈总是保护她,生怕她遭罪。晓颦她娇生惯养,从未吃过苦…那些年她也捱过了,晓颦一个人带着孩子很苦吧……
鲁晓颦虽压抑待自己的深情,他却知道他们彼此的心里牢牢地牵挂着对方……
齐鬙殷想起自己的妻子和从未见过面的孩子,脸上稍微添了些温色。冷不防想起鲁晓颦已经不在了,寸肠寸断地疼着,眼角又重现出压迫人的冰冷。
逝去的需一一讨要回来,如今他已经不再是稚嫩怯懦的自己,而是有担当的男人……那几天他终日昏睡、沉思,家人以为是他伤得重,实际上是他不愿面对现实。
他伤口痊愈之后,家人才敢告诉他二叔公被杀害的事,他几乎跑着去了城门,他亲爱的二叔公已经不在那里。日本人连具尸体都没给他们,就随手扔在尸体堆叠的土坑里……
白云滚滚,多少无辜的百姓惨死在侵略者的屠刀下?他们给自己的私欲冠名为“大东亚共荣圈”……好一付狼子野心……国恨家仇岂是一笔能够清的?他悲痛地望着城门,怀念对自己谆谆善诱如何做人的二叔公,他想起他常爱引用《了凡四训》中的话“商罪贯盈,如贮物于器”告诫自己。
也是二叔公教会了自己经济商贾……
“北向争衡幽愤在,南来遗恨狂酋失。算凄凉部曲几人存,三之一。”①他心中之痛谁人能与他一样的体会?
在异国他乡漂泊十九年,他已三十有八,而今城池已破,家也没有了……
那天齐鬙殷从城门又走到了槟城海岸,在来回不停地独步中释放一直郁结的伤痛。他想起了自己在医院里做的那个梦,梦中二叔公来和自己说的一席话:“孩子啊,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做一名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二叔公的话自不敢忘记。
齐鬙殷望着停泊的船只,海面倒映晚空里的霞光,像是漂浮着的红色朱槿花,抖动浮冷的残光流泻而淌的铁锈红。日本人对当地土著实行怀柔政策,仅单挑华侨迫害,在他养伤期间,他的几位朋友相继被残害致死。在这悲世中人们走完了一个苦痛又迎来一个苦痛,什么时候才能走尽?海水波澜无意解答他心中的疑问。
民国三十二年的春天,南洋华侨虽然身在异乡心却牵在祖国。他们有的回到祖国的怀抱积极参战,有些人捐资捐物。日本人认为南洋的华人皆是抗日分子,对华人的迫害变本加厉,南洋的成功人士更是在他们迫害的名单上。白老爷自知日本人不会放过自己,强拽着女儿和自己一道离开槟城,白小姐强扭不从哀求父亲让她留下。
争执间白老爷生平第一次打了女儿一个耳光,他气得双唇抖动道:“我就没有见过你这么不孝顺的孩子!我已经老了,难道你就为了一个男人一点不顾念你老父亲的感受吗?”说完白老爷竟然老泪纵横,他想起自己的亡妻阿珍,他在妻子临死前答应要好好照顾女儿。
他是拉扯女儿长大的鳏夫,出于对亡妻的怀念和对女儿的疼爱,他没有再娶,仅仅是怕续娶的人对孩子不好。他也怕自己重娶之后,有了孩子会减少对白小姐的疼爱……可……这孩子一点不懂事,成天为了齐家的孩子弄得自己痴痴傻傻……
他打她,痛在心里呀……
白小姐从没有见过父亲如此生气过,她也知道如今战火纷飞,稍有不慎性命堪忧,父亲是为女儿的安危担忧。白小姐陷入两难中,她心内惦念安太太和齐鬙殷,可是她也是白家的女儿,她望着父亲斑白的双鬓意识到多年对父亲的亏欠:“父亲老了……我不该让他总是为我操心……”
她走上前拉住白老爷的手摇了摇道:“阿爹,我不该伤你的心……原谅女儿吧。阿爹,女儿和你一道走!”
白老爷听说女儿改变想法愿意和自己走,喜出望外连声说道:“好好!”
他怕女儿改变主意,慌忙喊着阿娣收拣女儿的衣物给女儿带走:“阿娣!快去收捡几件小姐喜爱的衣服!我们马上走!”
①引自南宋思想家、文学家陈亮的《水调歌头 送章德茂大卿使虏》。提出"任贤使能"、"简法重令"等革新图强言论,是一个与理学家对着干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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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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