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一路颠簸开到广安门外,十头运煤炭的骆驼排成一队踏着雪地踽踽前行,游走在老城墙根下。这些煤炭是要运给那些老爷太太们家用的,驮在骆驼背上一篓篓的煤炭不知暖了多少达官贵人的手?有位穿着黑色旧袄衣的大汉背着手走在带队的骆驼前方,他头上戴了顶灰蓬蓬的大风棉帽,把脸捂了个严严实实,腰间缠了用蓝布条搓成的绳子紧紧地勒严了上衣,腰带上还别了根旱烟袋子,想来闲时好拿了烟杆卷起烟丝蹲着抽烟,自是他们自个儿的乐趣。他下身穿着黑色收脚灯笼棉裤,薄薄的棉衣并未御得了寒,在寒风中他冻得弓起了腰。他看见有一辆轿车逼近住了脚步,稀奇地呆住了看,广安门甚少有人来,更何况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
轿车在几间平房前停下,裹了虎裘棉袍的鲁晓颦下了车,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疼的手呵气,齐鬙殷也跟着下了车,他瞅了几眼周围:素朴的白雪铺盖住无边无垠的荒郊,只点缀了几点浑浑噩噩的黑色,万灵昏睡了,唯有天与地是亮的,追逐着跑向了远方。冷得发硬的虬枝躲在黑瓦屋后,淡淡地描了个边儿,骨骼老迈的枝桠上盖住层层厚实的雪,岁月深远地倒伏在屋顶上,倒教守住了几缕清寒。这间黑瓦房的主人靳伯是齐家的家仆,如今跟着齐哲程跑码头,他守在门前岔开两只手缩在衣袖内东张西望,及至看到齐鬙殷的身影,踩了大棉花娄儿迎上前恭敬道:“少爷!”
齐鬙殷拉了鲁晓颦的手一道踩在雪上咯吱作响,亲热地喊了一声靳伯,随着他走进了屋子里,靳伯是个干净人,屋内陈设不多,收拾得倒干净得很,两人在一条四四方方的枣木桌前坐下。
“现在风雪刚停,轮船也停运,尚且在此容身,三日后我们再动身。”齐鬙殷拉紧了身上的黑色棉袍说,鲁晓颦四处打量了一番,斗眼看见平铺在蜡染的红条花棉布上的两个布枕头羞红了脸。
靳伯急匆匆地进了厨房,从水缸里舀了几勺凉水到灶台上的铁锅里,生了些火,拾了几根柴火塞进炉灶,坐在板凳上拉了几下风箱,炉灶里的火呼呼作响也旺了许多,烟囱生出了袅袅白烟,靳伯憨实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微笑,伸长了脖子对着堂屋的齐鬙殷道:“少爷,穷乡僻壤的也没个好东西,我只能拿些粗茶淡饭招待你了。”
齐鬙殷站起来客气道:“靳伯,不要忙了!这就够了。”
“少爷,您是主子,我们做下人的不敢造次,只可惜了拿不出手好东西来。”说话的当口靳伯端了一壶热茶来,笑呵呵地给两位客人沏上,举足间却有些拘束,生怕怠慢眼前两名尊贵的客人。
“靳伯!你家的水好喝得很!晓颦你也尝尝……”齐鬙殷喝了一大口侧头对鲁晓颦说。
鲁晓颦依言端了杯子抿了一口笑着说:“味道确实很好,比我家里的水都要软许多。”
靳伯听到两人的话,放心地敞怀笑着说:“我家老婆子备了一篮晚上的饭食,我怕你们吃不惯……”
齐鬙殷知道如若不吃必伤了诚心待客的心,和颜悦色地对靳伯点头:“有劳靳伯了!”
靳伯果然高兴,去了厨房把热好的四五个夹了点碎肉沫的白馍毕恭毕敬地端上桌,站在一边憨厚地笑着扳着手掌道:“少爷!鲁姑娘!趁热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齐鬙殷知道贫苦人家只吃得起杂和面和白薯,肉更是过年才吃得上,靳伯却把穷人家少见的白面和肉给了自己和鲁晓颦,他拿起一个馍掰了一块放到嘴里嚼了几口,心被滚烫地烧热了:“靳伯,此次我和鲁姑娘暂住这,恐怕会给你造成不便,张留芳非良善之人,你要好生照顾自己,不要顾念到我们……”
闻言,靳伯粗红了脖子颤抖双手说:“少爷……您这话可折煞我了!我靳二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想我靳家三代食齐家米黍,齐家待我不薄,齐二爷更是待我恩重如山,我当以死效尤。”
二人皆想靳伯老古旧也不便都辩解,鲁晓颦虽如今与齐鬙殷一起,心内却吊了七八个水桶,担心事有变故在寻思如何做下步打算。
齐鬙殷却眼珠不动地盯了靳伯看,忽道:“我今日与鲁姑娘喜结良缘,烦请靳伯做证婚人!”
事出突然,齐鬙殷并未与鲁晓颦商量,鲁晓颦倒是欢喜得紧。热恋的男女便是如此不管不顾,蓝桥赴会,花好月圆,便是三生石上注定的姻缘。
靳伯听了欢喜得手足无措:“好!好!好!”
齐鬙殷望着鲁晓颦眉眼道:“没有了亲迎、红烛,你可愿意?”
鲁晓颦捏紧了盖住脚的袄裙,羞涩地点点头。
齐鬙殷见鲁晓颦点头答应,也舒了眉头道:“麻烦靳伯了。”
“使不得!使不得!”靳伯见齐鬙殷要向他作揖,慌得乱了分寸也连忙低头回礼,口称:“哪有主子向奴才行礼的?”
“靳伯如今便是你的不是了,我们沦落在外,寻常规矩减免便无需做排场。如这也讲究那也使不得,如何生存?”
靳伯见小主人这番理论有些道理,便不强推,拿了袖子擦了擦桌子,寻了两只崭新的煤油灯来,点着了火,仍用灯罩罩上拧了灯芯,火苗窜得老高,在透明的灯罩里结了火红的灯花。
“这还是老主人给的,我们粗野之人用不得这好东西,你看灯还亮着很呐。可代替喜烛。”靳伯又乐呵呵笑道,他脸上折叠的皱纹也平缓了许多。
齐鬙殷喜道:“此物甚好!”两人整了整衣裳拜起天地,拜完天地后又是对着桌上的两台煤油灯一拜,及至齐鬙殷、鲁晓颦二人对拜,方是礼成。
靳伯倒是一直念叨:“喜今日嘉礼初成,良缘遂缔。诗咏关雎,雅歌麟趾。瑞叶五世其昌,祥开二南之化。同心同德,宜室宜家。相敬如宾,永谐鱼水之欢。互助精诚,共盟鸳鸯之誓。”靳伯过去识了些字,出口也能说出一些文雅的句子来。
是夜,凛风刮了格子纸窗户呼呼作响,寒意从发根攒进了头皮里,靳伯虽铺了几床棉被,毛孔细微之处无一冻得发麻,双脚几欲挪不开。鲁晓颦靠在齐鬙殷怀里倒是春情盎然,忘却了侵身的寒冷。
“此后的日子不再是你从前过的锦衣玉食,少不得四处奔波,至于丫鬟、嬷嬷伺候人的人也没有了,我担心你娇贵惯了熬不住。”齐鬙殷拥紧怀里的玉人若有所思道。
“不习惯也得习惯,如今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嫁你便是生生世世的夫妻,若食菾草野粟我也心甘情愿,只是你必不能负我。”起先鲁晓颦温婉可人地伸出两只胳膊环住齐鬙殷的脖子,粉嫩的胳膊上套住的两只白玉镯子滑到胳膊下,衬得她肤色更是如凝脂般润美,她抬头在黑暗中找寻齐鬙殷如星辉的眼眸,寒风推动木窗吹破了泛黄的窗纸,微雪漏进屋内,如落莹之火飘舞窗棂下。
“我齐鬙殷又怎是如此无耻之徒?”齐鬙殷正色道。
“男子娶了妻又要纳妾,不如意者停妻再娶。歌编的倒是好!'世界新,男女重平等。文明国,自由结婚乐',还不是男权至尊!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做不得一丝一毫的主儿。良贱不能通婚、同姓不能为婚、寡妇不能再嫁,否则便失德失节,违背宗法礼制。女子背德,祠堂也能随便办了家法,或沉塘,浸了猪笼。”鲁晓颦论到男女不平等侃侃而谈,顿生许多说不尽的话。
“革命会驱散愚昧。金天翮作《女界钟》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匹妇亦有责焉’,力主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女性参政。旧掉的思想总会被时代之轮碾压、淘汰。”齐鬙殷听到鲁晓颦的话又说,他并非是嘴上说的漂亮话,做做样子,委实内心实打的厌恶。
鲁晓颦闻言笑道:“小时祖母说汉家女子必是要缠足,若是长了天足必遭人耻笑。父亲却不答应,说缠足乃惨绝人间,比西洋女子束腰更为可恶,小脚腐肉污秽,恶臭熏天,何以为美?且走路都不稳当,不让我们这些女儿家缠足。”
“岳父大人倒是有先见之识。”齐鬙殷应了鲁晓颦的话不再作答,抬起一只胳膊枕在头下,他的唇角上翘,丰盈的双唇紧闭,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屋梁若有所思。
鲁晓颦见齐鬙殷没了声音,坐直了身子笑着看了他的脸,黑夜遮盖了齐鬙殷的表情,看得不大真切。鲁晓颦笑着拿手刮了齐鬙殷的脸问:“这会儿你又想什么?”。
“此时只怕老泰山府邸闹翻了天……”齐鬙殷思寻良久才言,“你怕吗?”
鲁晓颦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勾了齐鬙殷的小指道:“时至今日又何必在意其他?”
夜里失眠就把第九章给发出来了,鲁晓颦其人,外貌是按我外婆写的,她是民国出生,如果在世,也有100多岁了。我的外婆生前手巧,会织布会撒花,又是当地头号美人,18岁的时候被我太奶奶知道,化妆成乞丐去她家讨要水喝,看她是否果如传言那般……啊……说着这个很难受……我很怀念外婆,所以我在很多小说里都提到过南门老宅,那是带着我童年记忆的老宅。从《鬼厄之瞳》里欧阳薇的老宅到《蟾魄射影》中贪吃的狐狸君,再到现在的《一匣香》无不在回忆着过去。我时常产生一种错觉,坠入时间长河中,移了位置,再也找寻不到自己合适的地方……
大棉花娄儿:是过去人穿的厚底大棉鞋,现在很少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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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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