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来得很快。
翌日清晨,花婆婆压低嗓音说:“小安,你杨伯伯哪里,你要去一下。”
“杨伯伯?”
“嘿!”
花婆婆一掌敲到谷淮安的背上。
声音又压低了。
“不要说的那么大声,大早上的,不吉利。”
谷淮安心思一转,了然地点了点头。
花婆婆却突然变得忧心忡忡,她一手握住胸前的牌,另一只手抓住谷淮安的胳膊。
谷淮安吃痛地抬头看她,
却发现,此时她双目失焦,嘴里不断念叨着经文。
“婆婆?
没有反应。
可能又卡机了吧。
谷淮安收回目光。
可突然,
花婆婆的喉咙里涌出一声凄厉的怪叫,
胳膊被指甲刺入,
怪叫还没有停止。
婆婆的脸不断扭曲,五官缓慢地错位,最后糅合成完全看不出形状的一团。
也是在此时,
她突然呆住了。
紧接着,
松手,后退,跌倒,背身,掐住自己的脖子,爬行。
伴随着身体的战栗和呕吐声,
两道声音从她逐渐坍缩的身体迸发。
“快跑!跑,跑!!!”
“跑不掉了,哈哈哈哈,都跑不掉了。”
嘶吼后,婆婆转过身。
此时,谷淮安已经摸到门边,背过去的手已经握住门把手。
他料想到不会太好,
但看到此景,
他的胃还是一阵翻涌。
原本属于脸的地方,没有五官,只有一个光滑的平面。
可喉咙里依旧在发出婆婆的声音。
“小淮你怎么离那么远?”
“你怕我?”
“你怎么能怕我!”
脖子瞬间拉长。
谷淮安推开门,
借助开门的冲力滚了出去。
可身后,
“脸”却脱离了身体。
一个青灰色紧闭双目的人头悬在空中,
直直地坠向谷淮安。
太快了。
谷淮安只看见青光和张大的口器。
“蹲下!”
一道急呼。
谁在说话?
谷淮安缓慢地抬头,却正巧和楼上的贺佑年对视。
他陷在黑暗里,显得背后的白光愈发亮,凭空而立,宽广的大袖悬浮在空中。
他的手里,
握着一把弩。
可是,
来不及了。
肥厚的舌头从脸上擦过,?涎水?四溅。
可就是在此时,
谷淮安横握小刀,振臂,奋力一刺。
中了!
紧闭的双目猛地睁开,
青筋和血丝绘成诡异的花纹,只有眼白的眼睛格外狰狞。
它狞笑着,再次撞了过来。
可这次,
一切像是开了慢倍速。
谷淮安看到一道银光从小楼疾驰。
“咻!”
符文成型,画地为牢,青焰升起。
哀嚎声,撕裂声,还有一声声咒骂,
最后都被大火淹没。
可此时,
谷淮安却被一个怀抱困住。
鼻息间全是清晨的寒意。
他以为贺佑年会说些什么,
可最后,
他只摸着他的发旋,说着:“抽刀很漂亮。”
谷淮安却闭上眼,尽全力忘掉他手上凸起的青筋。
他不明白,
为什么贺佑年会表现出超乎常理的紧张?
但,
他也不想得到答案。
很快,两人心照不宣地提起下一个目标。
“是花婆婆还是杨伯?”
谷淮安刚问出口,就知道了答案。
大雾弥漫的村庄里,一条劈开的小路蜿蜒向上。
白花,黄纸落了一地,
路的尽头,花圈和挽联围成圈,一个戴着麻冠的人跪在燃烧的火前。
是这里没错了。
两人对视一眼。
突然,
一个熟悉的声音站在路前。
“安安!你怎么才来?”
是花婆婆,
她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擦脸上的汗。
贺佑年立刻夹住一张符,谷淮安握紧了短刀。
“你怎么了?”
“昨天晚上说好来帮忙。怎么又迟了?”
花婆婆说着,上前来抓他的手。
谷淮安下意识朝后退。
见他的反应,花婆婆愣了一下。
“你怎么回事?一天没见,就......”
说着,她变了脸色。
和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杀气。
腰间的砍刀一把拽下。
“你遇见了?”
说着,砍刀猛地向下斩。
“啪他。”
谷淮安觉得身上一轻。
花婆婆掂了掂刀,杀气更重。
“哼,老杨一走,这些隐藏的魑魅魍魉倒是迫不及待钻出来了。”
说着,她拍了拍谷淮安的肩,指了指屋子。
“你身轻,进屋躲躲。你杨伯余威还在,那些东西不敢进去。”
见谷淮安还没动,
她又拍了拍。
“就去躲一晚,不要怕,婆婆明天就来接你。”
大雾再一次蔓延,
一些畸形的人影在大雾间穿梭。
花婆婆收敛了表情,双手握紧,举起砍刀。
擦肩而过的瞬间,
谷淮安顺势碰到花婆婆的手臂,
下一瞬,
他拽过贺佑年的手,拼命朝里跑。
大雾仍在蔓延。
路径逐渐模糊。
只能看见路尽头,悬浮在空中的白灯笼。
似有若无地哭声混合在唢呐的声音里,
漫天黄纸被震碎,褪色,变成漂浮的白雨。
密密麻麻。
很快,
他们的身上就落满了纸。
几乎变成一个活脱脱的“纸人。
“我们得快点,这些纸,好像在吸血。”
不仅如此,
更糟的事情发生了。
前面.......
没有路了。
朔风卷起漫天的白,一头白蟒在空中成型。
紧接着,浓郁的死气涌入它的眼睛,
长鞭似的尾巴直冲两人面门。
两人默契对视。
下一瞬,
两人跳开,
谷淮安扔刀吸引火力。
贺佑年掏出全部黄符,一次性引燃。
很快,随着一声大喝。
青色的火光如长龙腾起,
紧接着,一条白链锁住长龙咽喉,贺佑年凭虚御风,单手执鞭。
白蟒这才反应中计,
愤怒地张嘴喷出烈焰,
可此时,早就为时已晚。
谷淮安被贺佑年拦腰抱起,
青龙伏地冲刺,卷起两人,向上俯冲。
“坐稳了。”
场景陡然开阔,他们一路向前。
咆哮的巨蟒,愤怒的赤瞳,凛冽的白雨,旋转的黄风。
可谷淮安完全顾不上了。
他的身心都铭刻在身后人身上。
心跳共振,肌肤相贴。
一种莫名其妙的悸动让他有些眩晕,
可随后。
是巨大的恐慌。
他下意识握住了贺佑年的胳膊。
马上,
温热的手锁住他的喉咙,捂住他的眼睛。
“别怕,就到了,我在。”
悸动停止了,
他感到无比的心安。
在火光燃尽的瞬息,
他们降落在灵堂前。
也就在同时,
耳边的唢呐声停止了。
他们,
听到了久违的哭声。
准确来说,是哭诉。
烛火摇曳,门缝里,隐约看到两个戴着麻冠的人。
一个站着,一个跪在蒲团上。
谷淮安刚想进去,
却猛地发现,自己像是被定住,不能再往前一步。
“已经是無记忆里最后的画面了。”
贺佑年解释道。
“只能看,不过这里面应该有线索。”
谷淮安听罢,将视线转回屋内。
那道哭声就是从站着的人嘴里发出的。
“杨给,你还有没有良心?杨伯纵然有错,但把你拉扯长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你竟然连哭都做不到吗?”
杨给只是跪着,即便另一人说的多难听,她都没有反驳一句话。
很快,站着的人怒气冲冲地离开。
杨给依旧低着头,不发一言。
时间似乎在此时凝滞了。
只有不断缩短的烛火,显示着时间的流逝。
在此过程中,杨给始终维持着一个姿势,像个木雕一样。
难道,
这里不是线索?
下一刻,变故突生。
摆在供台前的烛火开始摇晃,一盏竟然完全熄灭。
不好!
供灯灭。
这是要回魂。
谷淮安握住手里的刀。
不料,
原先沉默的杨给突然开口了。
“是您回来了吗?”
她犹豫很久,才从喉咙里抠出两个字。
“爸爸。”
她又一次沉默了。
烛火仍然在摇晃,连带着供台也开始抖动,贡品砸在地上。
她这才抬起头。
“既然都走了,还是不要回来的好。”
“您......”
可突然,她像是突破了某种桎梏,情绪变得极其高昂。
“没有人,没有人期待您回来!”
“他们都说,我对您有怨。”
“是,没错。”
“爸爸,为什么,为什么您会对我如此残忍?”
“他们都说您是老好人,所以您也要我当老好人。”
“我被他们嘲笑是没有妈妈的野孩子,您说这是小孩子不懂事。我被他们说是扫把星,说我身上有尸臭味,您依旧说和气生财。我被排挤被冷落,被欺辱。您呢?您在哪?”
“呵。”
“我不像你,你懦弱,没关系。我来。”
“哪怕我一身伤,哪怕我全是血,哪怕我活不成了,我也不能让他们欺负我了!”
“可是,您,我的父亲啊,本该是最爱我的人,您干了什么呢?”
她突然笑了起来,
不,
那不像笑,反倒像在咳血。
她站起来,摇晃着,指着供台上的遗照。
“您,您居然让我给那些小杂种道歉。”
“那我呢?”
“我的尊严,我的痛苦,就那么不值一提吗?”
说完,笑声变成急促的哭喊,她的身形一点点佝偻下去。
像一只弃犬匍匐在莆田上。
“我恨您。”
“恨您的懦弱,恨您老好人。”
“但更恨......你给了我爱。”
她没有发现,
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两行血泪从遗照眼眶滑落。
一道道黄符在棺材上亮起。
但......
“啪。”
墨线断裂,黑雾撞破玻璃,棺材抖动。
画面像是接触不良的电视机,开始频闪。
直到白光再次升起,完全吞没两人。
迷糊中,
谷淮安听到杨给的声音。
“您总说,您有罪。”
“可是,爸爸......”
“您到底在赎什么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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