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她倒是上心,都自身难保了。”元木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年近七十的人,扛把黑金长刀却半点不费力气。
他另手刚刚放下鹰头拐,拐底隐约见到几条裂缝,方才的银针正是从中射出的。
“一般般吧。”
少年很谦虚地应道。
被他推着往外头走,神情优哉游哉,背着手,完全不像被挟持之人。
路过正厅时,那两个木箱已经被完整地摆回去。胡三不省人事地倒在地上,呼吸平稳,就是鼻青脸肿的。
祁酩舟看了眼就恹恹收回目光。
元木押着他走出石屋。
过了正午,阳光依旧明艳,毫无遮挡地落在满目废墟上。沙尘和碎石都熠熠生辉,有种横跨亘古的错乱感。
又看见那只狗,一瘸一拐地藏在某个柱子后头,毛发灰蒙,转溜着眼珠望着望。
“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么?”
八月初一。
北疏勒惨败的第十年。
想都不用想就得到了答案,祁酩舟却道:“不记得了。”
脖颈那把长刀立刻就贴得更近。
“不记得?”
元木嗓音冰冷刺骨,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娘害死所有人的第十年。我儿都走了十年,你怎么还有颜面活着?”
他们正对着鬼城以前的城门。中间塌陷,两侧依稀能辨别出城门的轮廓,雕出的城名早就看不太清了,留下零星的笔画。
元木死都不会忘记。
他五个儿子的头颅就被悬在这。
等他听闻噩耗回来时,日晒雨淋,他们已经被晒得焦黑干瘪,眼眶空洞,听说是生前被当众剜了双眼,然后凌迟处死。
城里堆满了死尸,有些在被秃鹫啃噬,有些只剩下骨架,他翻遍全城,甚至都认不出哪具是他儿子的。
“好好看着,你得好好看着他们葬身的地方!记到你死为止!”元木满含恨意地道。
却听见他问:
“元世忠,对吗?”
少年仰起脸,迎着艳阳往城门望去,不晓得是不是和他一样想起了那日的景象。
“忠义良诚勇,你的五个儿子。”
元木愣了下,眸中满溢的怒气也轻微一顿:“你怎么……”
“我娘当初很信赖他们。时常说,他们是北疏勒最出众的男儿。”
少年抿着唇,神情平淡得看不清喜怒哀乐。
他记得名册上所有的人。
在南北之战中惨死于此的人。
每一条活生生的生命,长什么样,叫什么名,以前过什么生活他都记得。
头顶艳阳不知疲倦地照着,祁酩舟被阳光一晃,不自觉眯了下眼。
十年前,他七岁那年,单于庭也是这样的好天气,等来的消息却和这天气毫无半点关系。
当时谁都以为北疏勒会赢。
他爹娘出征前,还和他说不夜城很快就会和之前一样、甚至远胜之前的繁华。
结果……
结果那样的景象再看不到了。
“对,”元木闻言冷笑一声,“你娘当初挑亲卫兵,第一眼就挑中了他们五兄弟。多长脸的事啊,结果呢?”
“战败后南疏勒将领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他们当众凌迟,以立威信!我儿到死都不晓得战败全归咎你娘,至死未哼一声,未求饶一次,连跪都没跪,被那群南疏勒蛮子剜掉膝盖!”
“你娘对得起谁?对得起谁!”
“我儿为她征战四方,夺回多少被占领的领土城池,安定多少部族,立下汗马功劳,最后只留下五个风干的、甚至不能算完整的人头!”
元木愤怒到极点,将黑金长刀和鹰头拐都丢到一旁,用颤抖枯槁的手揪住他的衣领,声嘶力竭怒喊:
“你们全家都是北疏勒的罪人,都要为这一城的冤魂负责!”
罅隙里看热闹的黄狗被吓一跳,瘸瘸拐拐地跑走,尾巴都夹起来了。
“我倒恨不得我像之前那样疯了,浑浑噩噩,以为我儿是战死的不是被凌迟的,以为我媳妇是做了高门妻不是在离城的途中被南疏勒人强占自刎,以为我阿囡病治好了顺利出嫁而不是医师被南疏勒人杀了,她穿着喜服赴死!”
元木双目赤红,浑浊的泪滴从眼眶流出,用尽浑身的气力一拳往他脸上挥去。
少年躲都没躲。
受了这一拳连头都没动。
那封臭名昭著的信他见过,仿得相当好。如非他熟知他娘亲落笔的习惯,当真辨不出来。
尤其那枚单于狼印,更是铁证如山。
可那枚狼印……
祁酩舟已经很久不解释这些了。
最开始会解释,但却没人信。
他们一家都是北疏勒的罪人。
没人记得他娘亲为了将南疏勒人赶走,付出多少心血;为了不让六十年前南疏勒屠城的悲剧再次上演,筹备了多久。
祁酩舟无端想起不久前,少女坐在树梢,认认真真挂那枚红绸的模样。
红绸随风飘扬,她的衣摆也是,像在树梢开了朵艳花。
可红绸的祈愿连神祇都无法子。
“当年,”祁酩舟抿抿唇,顿了一下才罕有地开口解释,“那封信不是我娘写的。狼印在开战前两月被人窃走了,到现在都不知所踪。”
除他外,见过真狼印者都死了。
他这些年也在不停找真狼印的下落。只要与那枚信笺对比,一切都真相大白。
可找来找去却都是赝品。
“你以为我会信?”
元木连连冷笑。
“随你。”
日光太盛,他已经被晒得有些腻烦。
少年不费力气地根根掰开他的手指,神情恹恹的:
“要杀就来,凭你还杀不了我。”
“我当然知道。”元木拾起自己的拐杖,冷冷一笑,“不灭不死的怪物。”
他和大齐人接触得不少。
自然也晓得左日逐王在那边是个什么称呼,小狼王?可笑至极。北疏勒信仰白狼,光是他的名字和白狼出现在一处都像极大的侮辱。
在北疏勒,都相传他被白狼神诅咒过。身有异征,亲近之人皆不得好死。
“过奖,百毒不侵而已。”
少年随意摆摆手。
却没有回去,找了个地方坐着。
风声呼呼,能隐约听见远处那片树林摇曳的沙沙声。往前些,是北疏勒的单于庭;往后些,是大齐的边塞。
他父母在不夜城相遇。
也死在了不夜城,尸骨无存。
海东青落在他肩上,歪过脑袋,可能也不晓得他在看什么。狼的话……
祁酩舟不自觉弯了下眉眼。
估计在看着沈知鸢,省得她乱跑遇到麻烦事。
从日光晴朗坐到月上枝头。
祁酩舟一动不动地坐得有些僵硬了,才抬起手,懒懒地要伸个懒腰。
瞥见角落里那堆理好的骷髅,还有被丢弃的弓弩,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之前也来过。
……她在干嘛?
突然好奇。
“算了,回去。”
祁酩舟打个哈欠,从城墙一跃而下。海东青盘旋头顶,很快也落回他的肩上。
这处离窗比离门近。
他当然没多犹豫地就走了窗的方向。
暮色四合,寒月当窗。
可屋里却风灯摇曳,和白狼泛着光的琥珀瞳对视时祁酩舟还愣了下。
白狼抬了抬尾巴,又不动,脑袋闲适地搭在姑娘家腿上,由她拿把梳子样的东西替它弄着毛。
她像在哼着什么,曲调悠扬,隐隐约约传入他耳朵里。
灯火明媚,姑娘家半张脸都映着亮堂堂的光,还有半张脸被阴影藏着看不太清。有点像清晨时分的泡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戳破。
祁酩舟脚步不自觉一顿。
她却已经察觉到那点动静,徐徐扭头,和他对视个正着,眸中映着窗外的朗月和室内的火光,明亮得不像话。
“怎么还没睡?”
他轻轻开口。
“等你啊。”
听到她理所当然的应声。
沈知鸢很少这个点没睡,困得厉害。
眼皮子上下打架,她连打几个哈欠,视线都变得有些雾蒙蒙,却还是记着要向他弯弯眉眼:
“你回来得好晚哦。”
他让她待着,肯定是待到他回来的意思,所以她就一直好好待着啦。
四目相对。
少年抿了下唇,一言不发。
白狼看看他又看她,慢慢起身。
沈知鸢也起了身,拍拍裙子,在想他是不是需要她去迎接时,他却已经利索翻窗进来,披着身料峭寒意站在她面前。
阴影落下,和她的叠在一处。
“你怎么,”敏锐察觉到他心情可能不太好,沈知鸢想问他怎么回事,却蓦地注意到他右脸肿了小块,吓了一跳,“发生什么了?你、你的脸怎么——”
话音未落,手腕突然被揪住往前一拽。
暖洋洋的气息盈袖入怀,肩膀一重,灼热的吐息和冰凉的银饰一道贴上她的脖颈。
“困就去睡,”
少年的脑袋伏在她颈窝处,像方才她梳毛时那只白狼一样轻轻蹭了蹭,嗓音黏黏糊糊的:
“谁要你等我了?”
这样说着,
攥紧她手腕的力度却半分不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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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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