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灼心

江南的夜,潮湿而粘腻,带着疫病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压抑。防疫司衙署后堂的书房内,灯火摇曳,将林晚秋伏案的身影拉得细长而孤寂。案头,那枚在灯火下泛着诡异光泽的草原蜱虫残骸,如同淬毒的针尖,狠狠扎在她的神经上。

安禄山!石勒!那双沾满草原风尘的皮靴!

所有的线索,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成一条清晰的脉络——这场席卷江南的瘟疫,绝非天灾!是人为!是安禄山这头野心勃勃的东北狼,在武惠妃的默许甚至纵容下,将草原的瘟神,带到了江南腹地!目的,就是搅乱帝国最富庶的心脏,为他日后挥师南下扫清障碍!而武惠妃,则借机将她和裴寂彻底钉死在江南,甚至借瘟疫之手除掉他们!

这盘棋,歹毒得令人发指!

林晚秋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愤怒和寒意。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愤怒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证据!是找到安禄山投毒的铁证!是找到治疗这种混合了草原瘟邪(斑疹伤寒类)和江南湿毒(霍乱类)的可怕瘟疫的方法!

她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字迹因内心的激荡而略显潦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李大人亲启:

疫源已现端倪,非天灾,乃**!疑与北地草原瘟邪(蜱虫媒介)混入江南水源、鼠道有关。此症凶险,兼具伤寒高热、斑疹及霍乱吐泻之征,常规方剂恐难奏效。

兹事体大,请大人即刻:

一、 彻查所有近期自范阳、平卢、河东(安禄山势力范围)方向入境的商队、流民、军伍,尤其注意其携带物品、牲畜及人员健康状况!重点排查有无草原蜱虫踪迹或类似病患!

二、 严控江南通往北地之所有水陆要道!凡有发热、斑疹、吐泻者,无论身份,一律强制隔离,严查其行踪接触!

三、 命各州县,收集所有病患衣物、卧具,尤其注意有无微小虫豸叮咬痕迹或残留!此乃关键物证!

四、 着令尚药局及地方医官,全力收集、试制针对高热斑疹、吐泻脱水之方剂!我另附一‘清热解毒、凉血止利’之方(含犀角、生地、黄连、葛根等),可酌情试用,并密切观察记录疗效!

五、 征调所有可用之石灰、生石灰!于疫区水源、污秽之地、病患居所大规模泼洒消杀!此乃阻断传播之关键!

事急从权,万望大人以雷霆手段行之!晚秋亦将亲赴疫区,寻根治之法!证据与解药,皆在病患与疫源之中!时不我待!”

她将写好的信笺连同那张药方,仔细封好,交给守在门外的赵宇:“立刻!亲手交到李大人手中!不得有误!”

“是!”赵宇神色凝重,接过信,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林晚秋没有丝毫停歇。她转身走向内室,快速换上便于行动的窄袖布衣,将长发利落挽起,用布巾包住口鼻。她需要亲临最前线!去那些被瘟疫蹂躏的村庄,去观察最真实的病患,去触摸瘟疫的脉搏!

“夫人!您要去哪里?太危险了!”春杏追出来,满脸担忧。

“去该去的地方。”林晚秋的声音透过布巾,显得有些沉闷,却异常坚定,“看好这里。若有急报,按我之前交代的预案处理。”她拍了拍春杏的肩膀,没有再多言,带着两名精干的护卫,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然离开了衙署。

马车在颠簸的土路上疾驰,驶向临江府下辖疫情最重的杨柳村。越靠近目的地,空气中那股死亡的气息便越加浓重。路旁新添的坟茔触目惊心,废弃的房屋门窗洞开,如同鬼蜮。偶尔有野狗窜过,发出瘆人的呜咽。

杨柳村已被临时木栅栏围起,作为重疫区隔离。守卫的兵丁个个面有菜色,眼神麻木。村内死寂一片,只有零星的、压抑的呻吟和咳嗽声从破败的茅屋中传出。

林晚秋亮明身份,踏入村中。浓烈的腐臭和药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临时搭建的草棚医所内,挤满了形容枯槁、气息奄奄的病患。几个临时招募的乡民(其中就有黑虎寨“前”喽啰)在医官的指挥下,手忙脚乱地抬送着病患和清理污物,脸上写满了恐惧和疲惫。

林晚秋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病患。高热、寒战、剧烈头痛、全身肌肉酸痛……典型的伤寒症状。但许多人身上,确实出现了大小不一的暗红色斑丘疹!更有一部分人,上吐下泻,脱水严重,眼窝深陷,皮肤失去弹性……这是霍乱的典型特征!两种凶险的瘟疫,竟在此地诡异交织!

她走到一个病情危重的老妇床前。老妇高烧昏迷,身上布满暗红色斑疹,腹部胀满。林晚秋轻轻翻开老妇的眼皮,瞳孔对光反射迟钝。她解开老妇破旧的衣衫,仔细检查皮肤。突然,她的目光在老妇左侧腋窝附近凝固了!

那里,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已经结痂的暗红色点状伤口!伤口周围,有一圈极其细微的、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察觉的淡红色晕环!

蜱虫叮咬痕!

林晚秋的心猛地一沉!她立刻取出银镊,小心翼翼地从老妇的贴身衣物褶皱里,夹出了一只已经干瘪、但形态尚存的、米粒大小的……硬蜱尸体!与她在衙署发现的那只,如出一辙!

“来人!”林晚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立刻记录!此病患腋下有可疑虫咬痕迹,并发现蜱虫尸体!其衣物、卧具全部单独封存!接触过她的人,全部隔离观察!”

周围的医官和乡民都惊呆了!虫?瘟疫是虫子带来的?!

林晚秋顾不上解释,她快步走向另一个剧烈呕吐腹泻的年轻男子。男子面色青灰,脱水严重,眼神涣散。林晚秋检查他的口腔和皮肤,没有发现蜱虫痕迹。她立刻询问旁边照顾他的妻子:“他发病前,可曾去过野外?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妻子哭诉道:“回…回大人…当家的前几日…去村后小河挑水…回来就说水有点浑…也没在意…第二天就…就…”

小河!水源!

林晚秋眼中寒光一闪!她立刻带人冲向村后的小河。河水浑浊,散发着淡淡的腥气。岸边,散落着一些死鼠的尸体,已经腐烂发臭。林晚秋蹲下身,用银镊拨开一丛茂密的岸边水草。在潮湿的草根和淤泥里,赫然发现了几只正在缓慢爬动的、暗褐色的……硬蜱!还有几只死蜱!

“找到了!”林晚秋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杀意,“水源污染!死鼠!蜱虫!这就是传播链!”她立刻下令:“封锁此段河道!严禁任何人取用此水!立刻组织人手,沿河岸清除杂草、淤泥,焚烧死鼠!泼洒生石灰!快!”

就在她指挥若定,试图斩断这条致命的传播链时,异变陡生!

“小心!”一声凄厉的嘶吼从身后传来!

林晚秋只觉一股凌厉的劲风直刺后心!她本能地向侧前方扑倒!

“噗嗤!”

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伴随着一声痛苦的闷哼!

林晚秋在地上翻滚一圈,惊魂未定地回头!只见一个原本在抬担架的、面相普通的“乡民”,此刻手中握着一柄淬着幽蓝寒光的短匕!而挡在她身前的,是赵宇!那柄匕首,深深扎进了赵宇的左肩胛!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衣衫!

刺客!混在招募的乡民里的刺客!

“夫人快走!”赵宇忍着剧痛,怒吼一声,反手拔出腰刀,狠狠劈向刺客!同时,另外两名护卫也反应过来,怒吼着扑上!

那刺客身手极为矫健,一击不中,立刻抽身急退,手中匕首如同毒蛇吐信,格开赵宇的刀锋,身形诡异一晃,竟从两名护卫的夹击中脱身而出!他根本不恋战,目标明确——林晚秋!

林晚秋瞳孔骤缩!她看到刺客那双毫无感情、如同毒蛇般的眼睛!是死士!武惠妃派来的死士!江南这潭浑水,果然要取她性命!

刺客身形如电,再次扑向林晚秋!匕首的寒光,直指她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沉闷的弓弦震动声划破死寂!

一支力道惊人的狼牙重箭,如同黑色的闪电,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村口方向激射而来!

箭速太快!角度太刁钻!

那刺客全部心神都在林晚秋身上,根本来不及反应!

“噗——!”

重箭精准无比地贯穿了刺客持匕的右臂!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整个人向后踉跄数步,匕首脱手飞出!

刺客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左手捂住鲜血狂喷的右臂伤口,怨毒地看了一眼箭矢射来的方向,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咬碎了藏在后槽牙里的毒囊!黑色的血液瞬间从他嘴角溢出,身体抽搐了几下,轰然倒地,气绝身亡!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林晚秋惊魂未定,猛地转头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村口简陋的木栅栏旁,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初升的、带着血色的晨曦,如同沉默的山岳般矗立在那里。他一身玄色劲装,风尘仆仆,脸色带着失血后的苍白和长途跋涉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如同燃烧着烈焰的寒潭,死死锁定在林晚秋身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狂怒和后怕!

他的手中,还握着一张巨大的、弓弦犹自震颤的铁胎弓!

裴寂!

是裴寂!

他竟然……拖着未愈的重伤,从剑南道赶来了!

“将…将军?”林晚秋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幻觉。

裴寂没有回答。他扔掉铁弓,大步流星地穿过惊呆的人群,带着一身凛冽的杀气和浓重的血腥味(他自己的和刺客的),几步便跨到林晚秋面前。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烙铁,扫过她苍白的脸,凌乱的衣衫,确认她毫发无伤。那目光中翻涌的,是滔天的怒火,是深沉的恐惧,是失而复得的狂澜,最终都化为一种近乎粗暴的、不容抗拒的力道!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将林晚秋狠狠拽入怀中!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揉碎!滚烫的胸膛剧烈起伏,带着劫后余生的粗重喘息,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颈侧。

“林晚秋!”裴寂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滚烫的怒意和一种更深沉的东西,“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你会小心!这就是你的小心?!若我晚来一步……若我晚来一步……”他无法再说下去,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才能确认她的存在。

林晚秋被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气,脸颊紧贴着他冰冷坚硬的胸甲,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那如同战鼓般疯狂擂动的心跳。那心跳声,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坚强和伪装。一路的惊险、压力、委屈、后怕……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任由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松懈,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周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赵宇捂着流血的肩膀,看着相拥的两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李淳风闻讯匆匆赶来,看到此景,也停住了脚步,捻须不语。

过了许久,裴寂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放松了一些,但手臂依旧牢牢圈着她。他低下头,下颌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依旧低沉,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江南的事,我都知道了。武惠妃…安禄山…这笔账,我记下了。”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从现在起,你哪里也不准去!跟在我身边!”

林晚秋在他怀中轻轻摇了摇头,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和坚定:“不…将军…我不能走。瘟疫的源头…我找到了…解药…就在眼前…我不能走…”

裴寂的眉头瞬间锁紧,眼中怒火再次升腾:“你还要去?!”

“我必须去!”林晚秋迎着他愤怒的目光,眼神清澈而执着,带着医者不容动摇的信念,“蜱虫…草原的瘟邪…混入了水源…还有霍乱…我需要找到能同时克制这两种邪毒的药!病患等不起!江南等不起!将军…你明白的!”

裴寂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她眼中的泪光,看着她苍白却倔强的脸,看着她身上沾染的泥污和药渍……那满腔的怒火和担忧,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无可奈何的叹息。他太了解她了。她决定的事,无人能改。

他缓缓松开了手臂,但依旧紧紧握着她的手腕,仿佛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他的目光扫过地上刺客的尸体,扫过赵宇流血的肩膀,最后落在林晚秋脸上,声音低沉而危险:“好。你要留下,可以。但赵宇!”他猛地看向肩头染血的副将。

“末将在!”赵宇忍着痛挺直身体。

“从此刻起!你寸步不离夫人!再让她少一根头发……”裴寂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你就提头来见!”

“末将遵命!誓死护卫夫人!”赵宇声音洪亮,眼神决绝。

裴寂的目光再次回到林晚秋脸上,那眼神深邃如海,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最终只化为一句沉沉的、带着血腥味的承诺:“放手去做。江南的魑魅魍魉……自有我裴寂的刀,替你荡平!”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羽林卫斥候飞驰入村,滚鞍下马,冲到裴寂和李淳风面前,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急迫:

“报!将军!李大人!太平公主殿下密使到!有十万火急密信呈交林夫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太平公主?密信?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

林晚秋的心猛地一沉。她挣脱裴寂的手(裴寂犹豫了一下,还是松开了),快步上前,接过斥候递上的、用火漆密封的细小竹筒。

她迅速捏碎火漆,抽出里面卷得极细的素笺。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娟秀却透着无尽寒意的小字:

“惠妃知悉江南事败,恐狗急跳墙。其心腹携‘牵机引’秘药,已秘密南下。此药无色无味,混入疫区水源或药材,可令病患急速衰竭,状似瘟疫加重而亡,嫁祸于汝。务必严防!慎之!慎之!”

牵机引!

林晚秋捏着信笺的手指,瞬间冰凉!

武惠妃……她竟疯狂至此!不仅要杀人,还要用如此阴毒的手段,彻底毁掉她林晚秋的声誉,让她成为遗臭万年的“毒医”!让这场人为的瘟疫,成为钉死她和裴寂的最后一颗棺材钉!

江南的天空,阴云密布,暴雨将至。而人心之毒,比瘟疫更烈,比刀兵更险。林晚秋站在尸骸与病患之间,手中紧握着那封如同催命符般的密信,看着身边伤痕累累却目光坚定的裴寂,看着远处被瘟疫和阴谋笼罩的、死气沉沉的村庄。

她知道,真正的灼心之战,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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