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盛夏,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闷热、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汗味和死亡的气息。防疫司衙署的后堂,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呻吟和哭嚎,却隔绝不了那份沉甸甸的绝望。冰盆里的冰块早已融化殆尽,只留下湿漉漉的水汽。
林晚秋伏在案头,汗水浸湿了鬓角,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她的面前,摊开着厚厚一叠病案记录和各地送来的疫情急报。墨迹未干的素笺上,是她刚刚写下的、字迹因疲惫而略显潦草的“血清疗法”构想——这是她对抗这场混合了草原斑疹伤寒与江南霍乱的诡异瘟疫,所能想到的最后、也是最冒险的底牌。
“夫人,”春杏端着一碗几乎没动过的清粥,声音带着哭腔,“您多少吃点吧……您这样熬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住……”
林晚秋没有抬头,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目光依旧死死盯在那些记录着高热、斑疹、吐泻、死亡的数据上。疫区的情况,比她预想的更糟。李淳风按照她的指令,对北地入境通道进行了严密封锁排查,确实截获了几批携带草原蜱虫的皮毛货物,也隔离了一些有类似症状的可疑人员。但这仅仅是堵住了后续的输入,对于已经蔓延开来的瘟疫,杯水车薪。
更让她心焦的是,石勒带来的那批“范阳健儿”,如同跗骨之蛆,牢牢钉在城外。他们打着“协助地方”、“维护秩序”的旗号,不断制造摩擦,阻挠防疫司的物资调运,甚至暗中煽动一些地痞流氓冲击隔离区。通往疫区的几条关键水道和陆路,都出现了“意外”的塌方、沉船,导致药材、粮食、石灰等救命物资严重延误!这背后,无疑是石勒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在操控。
“赵宇那边……有消息吗?”林晚秋的声音沙哑干涩。
春杏摇摇头,眼圈更红了:“赵统领带人去疏通被‘山匪’堵住的官道,还没回来……夫人,石勒的人太猖狂了!他们今天又借口‘检查’,扣了我们三车刚到的黄连!那可是救命的药啊!”
林晚秋的手指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石勒!安禄山!这步步紧逼的绞杀,就是要将她和整个江南防疫司,活活困死、耗死在这片瘟疫之地!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裴寂带着一身凛冽的夜风和浓重的血腥气闯了进来!他玄色的劲装上沾染着暗色的污迹,脸色在灯火下显得异常冷峻,眼神锐利如刀锋,直刺林晚秋。
“你!”裴寂的声音低沉压抑,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太平公主密信所言‘牵机引’之事,为何不立刻告知于我?!”
林晚秋心头一凛。她并非刻意隐瞒,只是连日来心力交瘁,疫区情况瞬息万变,她全部精力都扑在寻找治疗方法和应对石勒的封锁上,那份关于“牵机引”的密信,被她视为最紧急的预警,已第一时间加强了药材和水源的内部管控,并秘密通知了李淳风。她以为裴寂初来乍到,需要先稳住大局……
“将军息怒,”林晚秋站起身,迎上裴寂愤怒的目光,声音带着疲惫却依旧清晰,“‘牵机引’之祸,我已严令内部彻查水源、药材入库流程,增设三重验毒关卡,所有进入隔离区的药汤饮水,皆需活物试毒后方可使用。李大人处也已通报。此毒重在防范,打草惊蛇,反易令其藏匿更深。将军初至,江南局势盘根错节,我……”
“盘根错节?”裴寂猛地打断她,一步跨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压力,“林晚秋!你知不知道那‘牵机引’是什么东西?!无色无味,混入水中或药里,中毒者初期毫无异状,数日后便急速衰竭,五脏六腑如同被无形之手搅碎!死状惨烈,与瘟疫恶化无异!武惠妃派来的心腹,此刻就潜伏在江南!他们的目标,就是要在你最成功的时候,用这种毒,把万千病患的暴毙,栽赃到你头上!让你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他的声音因为愤怒和后怕而微微发颤。当他从李淳风处得知“牵机引”的存在时,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他不敢想象,若林晚秋稍有疏忽,让此毒得逞,那后果……他猛地抓住林晚秋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蹙眉。
“从现在起,所有入口之物,必须经我或赵宇亲自查验!所有可疑人员,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你……”裴寂的目光死死锁住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和深沉的恐惧,“不准再离开我的视线!”
林晚秋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滚烫和微微颤抖,心中五味杂陈。有被误解的委屈,有对他过度保护的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一丝隐秘的悸动。她知道他是真的怕了。
“将军,”她轻轻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只能放软了声音,“我明白。‘牵机引’之害,我比你更清楚。但眼下,找到治疗瘟疫的方法,救活更多的人,才是粉碎他们阴谋的根本!若瘟疫得控,病患康复,‘牵机引’再毒,也无从嫁祸!”
她拿起案头那份关于“血清疗法”的构想,递到裴寂面前:“将军请看,这是我最后的希望。”
裴寂松开她的手腕,接过那几张写满娟秀字迹的素笺,目光快速扫过。越看,他的眉头锁得越紧。“取康复者之血……分离‘血清’……注入危重者体内……以毒攻毒?”他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和疑虑,“此等……闻所未闻之法!可行?风险几何?”
“九死一生。”林晚秋的回答异常平静,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但瘟疫横行,十室九空,常规药物收效甚微,已是十死无生之局!此法虽险,却蕴含生机!我需要时间!需要最精密的琉璃器皿来分离血清!需要最勇敢的康复者自愿捐血!更需要……将军为我争取时间!挡住石勒的封锁!打通药材运输的命脉!”
她的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直视着裴寂:“将军!江南的命脉,不在疫区,而在那几条被石勒卡死的运输线上!药材进不来,石灰运不到,再好的方子也是空谈!疫区内的病患,等不起!”
裴寂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脸色苍白,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她的眼神,却比钢铁更坚硬,比火焰更炽热。那里面燃烧的,是对生命的执着,是对责任的担当,更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勇气。他心中的怒火、担忧、恐惧,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竟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为一片沉静的、如同深海般的决心。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素笺,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重重阻碍,看到了那些被封锁的道路,看到了石勒那张得意而阴鸷的脸。
“好。”裴寂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千军万马般的肃杀之气,“你要的时间,我给你。你要的琉璃器皿,我命人星夜去寻!至于石勒……”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眼中寒光迸射,如同出鞘的绝世凶刃,“他卡我一条路,我便断他十指!他敢动一粒救命的药,我便让他范阳军,有来无回!”
他猛地转身,玄色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赵宇!”
“末将在!”赵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已简单包扎了肩伤。
“点齐我带来的亲卫!备马!随我出城!”裴寂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石勒不是喜欢‘协助’吗?今夜,本将军亲自去‘拜会’他!看看他范阳军的骨头,够不够硬!”
马蹄声如同骤雨,撕裂了临江城压抑的夜幕。裴寂一马当先,玄甲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如同率领着来自地狱的修罗。他的目标明确——城外范阳军的临时营地!
这一夜,临江城外,注定血流成河。
裴寂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接闯营!他以“追查阻挠朝廷防疫、劫掠官粮药材之匪首”为名,根本不给石勒任何辩解或拖延的机会!亲卫如同虎入羊群,见人就打,见帐篷就掀!范阳军猝不及防,又理亏在先(那些被扣的药材粮食就在营地角落堆着),加上裴寂凶名在外,一时竟被冲得七零八落!
石勒又惊又怒,试图组织抵抗。裴寂根本不与他废话,目标明确——直扑被扣押的物资!他亲自带队,如同锋矢,所过之处,人仰马翻!赵宇更是如同疯虎,肩伤似乎完全不影响他的凶悍,刀光过处,血光迸溅!
混乱中,裴寂的亲卫成功夺回了大部分被扣押的药材和粮食!更在石勒的中军帐内,搜出了几封他与江南某些豪强、漕帮头目秘密往来的书信!上面赫然写着如何制造“意外”堵塞道路、如何煽动地痞冲击衙署、如何拖延物资运输的具体指令!铁证如山!
石勒目眦欲裂,想要抢夺,却被裴寂一记势大力沉的马槊横扫逼退!裴寂高举着那些染血的信件,声音如同惊雷,响彻整个混乱的营地:
“石勒!尔等假借协助之名,行阻挠防疫、劫掠物资、祸乱江南之实!证据确凿!本将军奉旨防疫,有先斩后奏之权!今日,便以尔等之血,祭奠江南枉死的冤魂!给我杀!”
最后的“杀”字出口,带着冲天的杀气!裴寂的亲卫再无顾忌,刀锋所向,血浪翻涌!石勒带来的所谓“精锐”,在裴寂这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铁军面前,如同土鸡瓦狗!营地瞬间化为修罗场!
石勒见大势已去,在亲兵拼死护卫下,带着一身伤痕,狼狈不堪地冲出营地,丢下满地尸首和狼藉,仓皇向北逃窜!裴寂并未深追,他的目的已达到——打通运输线!震慑宵小!
当裴寂带着夺回的物资和染血的战利品(那些书信)返回临江城时,天色已蒙蒙亮。他身上的玄甲沾染着暗红的血迹,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如同浴血归来的战神。城门口的守卫看着他和他身后杀气腾腾的亲卫,无不噤若寒蝉,敬畏地让开道路。
衙署内,彻夜未眠的林晚秋听到马蹄声,快步走到院中。当她看到裴寂一身浴血、却眼神锐利如初地大步走进来时,悬着的心终于落下,随之涌起的,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裴寂的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她,确认她安然无恙。他走到她面前,将那一叠染血的密信塞到她手中,声音带着鏖战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路,通了。石勒,滚了。这些,是钉死安禄山和江南内鬼的铁证!收好!”
林晚秋低头看着手中沾着敌人鲜血的信件,又抬头看向裴寂染血的脸庞和肩甲上一道新鲜的刀痕,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她想说谢谢,想说辛苦了,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个微微的颔首,眼中是无需言说的感激和……更深的东西。
裴寂似乎也不需要她的言语。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剩下的,看你的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李淳风拿着一份刚刚收到的、盖着特殊印鉴的密函,脸色凝重中带着一丝奇异的振奋,匆匆走来。
“裴将军!林夫人!太平公主殿下又有密信到!是加急!”李淳风将密函递给林晚秋。
林晚秋心中一动,迅速拆开。这次的信笺内容稍多:
“牵机引之毒,源于前朝宫廷秘方‘千机散’,调制需特殊药引‘醉仙桃’花粉。此花江南罕见,唯岭南湿热瘴疠之地有零星野生。惠妃心腹南下,必携此花粉或成品药引!其藏身之处,极可能与当年‘感业寺案’中,被武后秘密赦免、南逃隐匿之‘哑婆’王氏有关!此婆虽哑,耳聪,擅制香,曾为感业寺掌灯婢女!查临江府内,近半年新开之香铺、胭脂坊,或与香料有关之暗桩!线索或在于此!慎查!”
哑婆王氏?!
林晚秋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名字,如同闪电劈开迷雾!
长安将军府投毒案!那个悬梁自尽、留下“绝笔信”的哑婆!她竟然没死?!她竟然是感业寺的旧人?!还被武惠妃利用,成为了“牵机引”药引的保管者或传递者?!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太平公主这封密信,如同无形的丝线,瞬间串联起来!从长安到江南,从后宫到江湖,一张巨大的、阴毒的网,终于露出了最关键的一个线头!
林晚秋猛地抬头,看向裴寂和李淳风,眼中燃烧起前所未有的锐利光芒,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将军!李大人!找到那个哑婆!就能找到‘牵机引’!就能……揪出武惠妃伸向江南的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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