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长安,寒意渐浓。然而,大明宫内,却是一派灯火辉煌,暖意融融。今夜是淑妃娘娘的生辰宫宴。作为新晋骠骑大将军裴寂的夫人,林晚秋无可避免地收到了那张烫金描凤的精致宫帖。
赴宫宴,于林晚秋而言,不啻于踏入龙潭虎穴。
丫鬟们小心翼翼地替她梳妆。层层叠叠的蹙金绣鸾鸟衔枝纹绛紫大袖襦裙,沉甸甸的赤金点翠步摇,累丝嵌宝的璎珞项圈……每一件都华美贵重,却也如同枷锁,将她束缚在“裴夫人”这个金光闪闪的躯壳里。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却眼神清冷,与这满身富丽格格不入。
马车驶入宫门,肃穆的气氛扑面而来。飞檐斗拱在夜色中勾勒出威严的轮廓,宫灯如昼,映照着巡逻禁军铁甲上的冰冷寒光。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的馥郁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权力威压。
麟德殿内,已是一片衣香鬓影,环佩叮当。三品以上命妇云集,个个盛装华服,珠翠环绕,低声谈笑间眼波流转,暗藏机锋。当林晚秋在女官引领下步入大殿时,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有惊艳,但更多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带着优越感的鄙夷和探究。
“哟,这便是裴将军新娶的那位夫人?”
“听说是庶女出身,还曾在外头抛头露面行医?”
“嘘…小点声…毕竟是将军夫人了…”
“哼,穿上凤袍也不像娘娘,一股子寒酸气……”
细碎的议论如同蚊蚋,虽刻意压低,却清晰地钻入林晚秋耳中。她恍若未闻,眼观鼻,鼻观心,保持着无可挑剔的仪态,在宫娥的指引下,于靠近殿尾的位置落座。她能感觉到坐在上首、被一群贵妇簇拥着的武惠妃投来的目光,那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在她身上短暂地滑过,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武惠妃身侧,一位身着素雅宫装、气质沉静如水的女子,也朝她这边看了一眼,眼神平和,带着淡淡的善意——那便是太平公主。
宴会伊始,丝竹管弦奏响,舞姬翩翩起舞,一派祥和。御膳房流水般送上珍馐美味,然而林晚秋却毫无食欲。她如同一个精密运转的仪器,时刻提醒着自己仪态,小心应对着偶尔递到面前的寒暄。
酒过三巡,气氛微醺。话题不知怎的,竟转到了近日京中一位贵戚的怪病上。那人周身关节肿痛,医官束手,用了无数珍贵药材,收效甚微。
“唉,太医院那些国手,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一位国公夫人叹息道,语气带着对太医院的不满和对权贵命运的感慨。
“是啊,张院判也说,此乃痹症深入骨髓,药石难达,恐成痼疾了。”另一位命妇附和。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哦?不知裴夫人对此有何高见?老夫听闻裴夫人于岐黄一道,颇有独到之处。”
林晚秋抬眼望去,只见席间站起一人。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身着紫袍,正是太医署令李淳风!这位名满天下的医家泰斗、同时也是星象大家,此刻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那眼神锐利如鹰,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挑战?
此言一出,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高坐御座的玄宗和武惠妃,都聚焦在了林晚秋身上!李淳风亲自发问,这简直是将她架在火上烤!
林晚秋心头一凛。她看到武惠妃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太平公主则微微蹙眉,眼中流露出担忧。裴寂坐在她斜前方的位置,此刻也侧过身来,眉头微蹙,目光沉沉地看向李淳风,又迅速扫过林晚秋,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提醒她谨言慎行。
“李署令过誉。”林晚秋站起身,微微欠身,声音清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晚秋所学粗浅,岂敢在署令面前妄言。”
“诶,夫人不必过谦。”李淳风捋着胡须,眼中探究之色更浓,“老夫观夫人于瘟疫之中所行之法,迥异常规,却收奇效。老夫行医数十载,博采众家,最喜闻奇术新论。夫人不妨说说,若依夫人之见,那痹症入骨,药石难达,其根由究竟在何处?经络不通?还是脏腑亏虚?”
这是要考校她的根本理论了!
林晚秋知道避无可避。她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医者的本能压过了对环境的警惕。既然要答,就要答得令人信服,更要答得让某些人无法轻易诋毁!
“回署令,晚秋以为,”她抬起眼,目光坦然地迎向李淳风,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自信,“药石难达,未必是药不对症,亦或经络不通、脏腑亏虚所致根本。根由或许在于,我等对人体的‘内景’(内部构造),理解尚有不足。”
“内景?”李淳风眼中精光一闪,“《黄帝内经》详述脏腑经络,夫人是说,先贤所论有误?”
“非也。”林晚秋摇头,“先贤智慧,高山仰止。然,晚秋斗胆揣测,人体之精妙,远超我等想象。譬如,那周身关节肿痛,署令可知,关节之内,究竟是何构造?关节两端骨骼如何相接?其间又有何物填充、润滑?肌肉肌腱如何附着?气血如何循行滋养?若不知其内部筋骨血肉之具体形态关联,仅凭体表经络推演,用药如同隔靴搔痒,虽或能缓解一时之痛,却难触及根本病灶所在。”
她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大殿内激起千层浪!
“骨骼相接?筋肉附着?这…这岂非是要剖开皮肉,观其内里?”
“荒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毁伤!”
“有辱斯文!妖言惑众!”
“此乃邪魔外道之说!”
一片哗然!几个守旧的老臣和命妇脸色煞白,指着林晚秋,声音都变了调!武惠妃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快意,嘴角的冷笑更深。连裴寂的脸色都瞬间沉了下来,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太平公主则猛地坐直身体,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担忧。
李淳风却并未动怒,他紧紧盯着林晚秋,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洞穿!震惊过后,是浓烈到极点的求知欲和一种遇到千古难题的兴奋!他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夫人此言…夫人此言…莫非…莫非曾亲见‘内景’?!夫人何以得知关节内骨骼筋肉之形态关联?!”
大殿内瞬间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那些斥责的声音都戛然而止!目光如同无数道探照灯,死死聚焦在林晚秋身上!亲见内景?这简直是惊世骇俗!妖异至极!
就在这剑拔弩张、气氛紧绷到极点的时刻——
“报——!!!”
一声凄厉、慌乱到变调的呼喊,如同惊雷,猛地撕裂了大殿内凝固的空气!
一个内侍连滚爬爬地冲进大殿,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如筛糠,扑通一声跪倒在御阶之下,声音带着哭腔,尖锐刺耳:
“陛下!陛下!淑妃娘娘…淑妃娘娘她…她难产了!稳婆…稳婆们说…胎位不正…血流不止…娘娘…娘娘快不行了!!!”
轰——!!!
如同在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整个麟德殿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
“淑妃娘娘!”
“天啊!”
玄宗“腾”地一下从御座上站起,脸色剧变!武惠妃也猛地站起,脸上瞬间褪尽血色,身体晃了晃,被身边宫女慌忙扶住,眼中却飞快地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惧,似乎……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
“太医!太医呢?!”玄宗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帝王的震怒和恐惧。
李淳风猛地转身,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回陛下!臣等立刻前往!”
“快!快去!”玄宗几乎是吼出来的。
一片混乱之中,李淳风抬腿就要往外冲。就在他经过林晚秋身边时,脚步却猛地一顿!他霍然回头,那双布满血丝、充满焦虑的老眼,死死盯住了林晚秋!
“裴夫人!”李淳风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老夫恳请夫人一同前往!夫人方才所言‘内景’之论,虽惊世骇俗,然或有一线生机!夫人若有奇法,万望施以援手!淑妃娘娘…两条性命啊!”
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聚焦在林晚秋身上!震惊、怀疑、恐惧、希冀……无数种情绪在每一双眼睛里疯狂交织!
裴寂猛地看向林晚秋,眼神前所未有的复杂和锐利,甚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太平公主也急切地看向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武惠妃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她厉声道:“李署令!你糊涂了不成?!此等妖邪之论,岂能用于娘娘凤体?!淑妃娘娘金枝玉叶,若有差池,你担当得起吗?!”
“武娘娘!”李淳风毫不退缩,声音斩钉截铁,“事急从权!若循常法,娘娘危矣!裴夫人防疫之法,已证其能!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请夫人一试!”
“你……”武惠妃气结。
“够了!”玄宗猛地一声断喝,打断了争执。他脸色铁青,目光如利刃般扫过李淳风,又死死落在林晚秋身上,那眼神充满了帝王的威压和生死抉择的沉重。淑妃的生死,龙嗣的安危,此刻就系在这个刚刚抛出惊世骇俗之论、身份微妙的女子身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林晚秋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淑妃难产,胎位不正,大出血!这是最凶险的情况之一!在现代,也往往需要紧急剖腹产!而在这里……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那些或惊惧、或敌视、或恳求的眼神,直直迎向御阶之上那位掌控生死的帝王。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在这一刻,燃烧起一种超越恐惧、超越生死、属于医者最纯粹的光芒!
“陛下,”林晚秋的声音清晰、冷静,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响彻在死寂的大殿之中,“臣妇愿往!请陛下恩准!臣妇有一法,或可一试,助娘娘调整胎位,或可……挽回一线生机!”
她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渊的石子,激起了无法预测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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