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别疯了

秋枕梦好奇地挤到前头听了一会儿。mengyuanshucheng

那女孩年幼订亲,近些日子未婚夫婿却得急病去了。没了儿子,婆家打算搬回原籍去。

爹娘打算再给她说个亲,可女孩子死活不肯,抱着牌位日夜流泪,还悄悄使人知会了婆家。

今日就是婆家上门带走媳妇的日子,她父母哪里会同意。

可惜女孩去意坚定,婆家带人走的心也坚定,纠纠缠缠地竟跑到了街上。

女孩哭得肝肠寸断。

然而她神情渐渐凝住,仿佛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最终挣脱了母亲的手,跪下深深一拜:

“爹娘,儿生是戚家人,死是戚家鬼,今后……二老就权当没养过我这个女儿吧。”

街上响起那对夫妻沙哑的哭声。

还有路人或夸赞或羡慕的议论。

秋枕梦忽然就想起了娘。

灾后爹没了,舅舅曾来找过娘。

娘好像说了跟女孩差不多的话。

舅舅沉默很久,拍拍娘的肩膀:“你是个好姑娘。以后我常来看看,免得别人欺负你们娘俩。”

那时她坐在门边玩玉佩,听着他们的话,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一大堆东西。

她也要做好姑娘,要被娘摸着头夸奖。那她也要学娘,一直一直等着小哥哥。

可凭什么要她等呢。

她忽然就生气了,将黑鲤鱼扔在草堆上。

他走得那么远,去了仿佛只存在于人们口中的京城,那个繁华的良都,万一再也不回来了,不等她了怎么办?

万一等着的时候,被别人欺负了怎么办,难不成像邻村的姐姐一样跳河吗?

万一她想和别人搭伙了,他会不会突然冒出来,像村西头的大叔一样,把她抓去扔进河里呢?

她独自气了很久,终是将玉佩捡回来,重新戴上了。

还是等着吧。

别人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不怕死。

可她偏偏很胆小。

只有小哥哥和她一样胆小,把命和团聚看得比什么都要紧。

他肯定不会在意她被人欺负了,还继续等着他吧?

若是她真的和别人过日子了,他肯定……也不想把她扔进河吧。

她要等到及笄。若小哥哥再不回来,她就不等了,对自己好一点,去做个坏姑娘。

就算被所有人骂,也要做个坏姑娘。

舅舅要出门了,看见她好好戴着玉佩,露出个欣慰的笑。娘揉了揉她的头。

她咬着唇,有了莫名其妙的不适感。

好像那夜背着她回家的小哥哥,忽然就不见了,天地空茫,只剩她一个人在混沌中乱撞。

后来,瘟疫蔓延到舅舅家,舅舅再也没来过。

再后来,长大了,见的人多了,她也就独自等到了十八岁。

因这天底下英雄越来越多,只有小哥哥和她一样。

分别得越久,便越舍不得。

·

秋枕梦正想着过去,肩膀上忽然一阵疼。

汪从悦按着她的肩,微微拧了眉看她:“妹子,这没什么好看的,咱们走吧。”

她有点犹豫。那个女孩身上有一点点娘的影子,她想多看上一眼。

汪从悦却遮了她眼睛,缓声道:“妹子走吧,没什么好看的,咱们回家去,我给你画美人图。”

“小哥哥,咱们不去看戏了吗?”秋枕梦问。

他牵了牵唇角:“改天再说吧。”

汪从悦护着秋枕梦从人群中穿过,身后传来女孩叮嘱父母的声音。

这声音被周围人群嘈杂的交谈声割碎,秋枕梦回头又望了一眼。

她止不住地有点难过,那女孩怎么会舍得呢。

她就舍不得。就算等小哥哥等得着急了,娘在的时候,她也只会在信里问他回不回,从没动过上京寻他的念头。

后来娘去了,她才开始问那些商人,出远门时需要带些什么,盘查什么,断断续续地问了好几年。

娘的影子一下子就从女孩身上消散了。

“妹子,这里人多,看路。”汪从悦说。

他退步走在后面,伸手捂了她耳朵。

“小哥哥?”

汪从悦“嗯”了声,语调淡淡的:“风凉,你耳朵都吹红了。”

马车上倒是暖和的。鸡汤凉了,红豆已在角落处燃起熏香。

秋枕梦继续偎在汪从悦怀里,汪从悦托着她稍微直了点:“坐稳了,也不怕再给晃下去。”

她微微直起身子,脸反而凑得离他更近了,汪从悦甚至能看清她弯而翘的长睫。

秋枕梦忽然道:“小哥哥,你还记得那天你喝醉了,做了什么事吗?”

汪从悦颊上微微泛了红。

他还记得。简直像发了酒疯,连自己都觉得难堪。

他眼神有点游移,试着讨价还价:“妹子,你能不能把这事忘了?”

“这怎么行!”秋枕梦凑得更近了点,杏眼里含着笑,小声说,“我也想知道小哥哥有多甜。”

汪从悦惊得往后一仰。

秋枕梦却又凑近了,继续问:“小哥哥,你还记得那年元宵节,咱们看见的那两个人吗?”

他往脑子里过了一遍。县城的元宵节还算热闹,他牵着她的手,找了个地方放河灯。

草丛里一对年轻男女正拥在一起,脸都贴上了,被他们惊动,慌忙躲了开去。

那时他们都还小,只好奇地望着。

汪从悦肃着脸,咳了声:“那种事情,你怎么还记着?快点忘了,正经人不兴这个。”

“小哥哥不也记着呢,”秋枕梦晃了晃指尖,脸上绯红,“既然都不是正经人,那做点不正经的事怎么了?”

汪从悦瞪她:“……咱们还在外面。”

“可是车里只有咱们俩啊。”

她说着就感觉有点纨绔。

秋枕梦迅速坐直了,换了个文雅说辞:“小哥哥,回家了你不还这样?别的一家人那么亲密,偏咱们就不。”

这“一家人”的话,叫汪从悦暗喜。

他道:“怎么就不亲密了,要还想再亲密点,明日你早起,我帮你画眉,梳头配衣服也都行。”

秋枕梦背了一句古文:“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小哥哥,那点‘有过于画眉’的,你可别忘了啊。”

本刻意回避着的念头便又起了。

汪从悦抿着唇:“我不识字,不懂。”

其实是懂的,皇帝有读奏章的习惯,他去侍奉时,总会偷偷记住很多字,最后连书都能囫囵着看下来了。

“小哥哥不懂,我可以帮忙解释一下……”

汪从悦耳尖红透了。

他故意一派严肃:“我不甜。”

若她还不放过他怎么办?可今日这点念头不是他自己勾出来的,稍微放纵下也没问题吧?

那她若继续说,他就稍稍应一下好了。

汪从悦正在说服自己,秋枕梦已凑得极近,搂住他。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一个吻便落在额头,温润得像一片沾了露水的羽毛。

汪从悦浑身一阵颤栗。

这点润泽轻而慢地往下移动,最后轻飘飘覆盖在他双唇上,撬开牙关,带了点湿润的凉。

克制的意识冰消瓦解,汪从悦再也坐不直了,渐渐随着秋枕梦半仰在座上,阖了眼应承。

这是他从不敢想的结果。

他只要她陪着就好。

这种更亲密的事情,他只在头脑中转一转,便觉自己不堪,更遑论厚着脸皮对她诉说自己的污秽念头。

他不配提,自然也不敢盼着她提。

汪从悦简直要心潮澎湃了。

可也只是“简直”。

·

他忘不掉秋枕梦说过的从一而终,更忘不了她望向那女孩的眼神。

仿佛想起了她自己,连走都不愿走,走了还会回头看,他拦都拦不住。

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是在想她等着他的十年时日,还是在想她守节守了十年?

或许是守节。

没有正常姑娘会甘心陪着个阉人过一辈子。

也只有已经疯了的姑娘,才会从疯子身上,想到自己吧。

她到底是在遵照皇帝的诏令行事,还是夹杂着畏惧,才不得不如此?

或许全都有。

他记得村西头的大叔摔断了腿,问未婚妻还嫁不嫁,不愿便算了。

未婚妻便嫁到邻村去,被大叔记恨着,从喜堂上拽出来,捆得结结实实,扔进村外长河。

她被吓得病了好几天。

汪从悦记起十二年前。

大约在那时她就已经疯了,可他竟一直没有察觉。

这些年回忆起来时,只反复记着天空中澄明的月,背上伏着的小姑娘,长而难行的山路,辽远又可怖的狼啸。

还有呜咽的山风,脖颈处喷吐的,温热的呼吸。

汪从悦睁开眼,又赶快闭上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尤其是在如此亲近的时候。

满腔沸腾的血凉了个透彻。

就如同每次离开她,回到宫中的时候,那些细密的欢悦,全都被思绪里无尽的苦意所淹没。

可只要一想到她,便又生出新的欢喜来了。

汪从悦忽然想问她。

她念了他这么多年,其中他本人的分量又占了多少呢。

可他不敢问,害怕自取其辱。

也许一分也没有。

这样的疯子,京城多得是。她们守下去的支撑,不是人,而是某种无法理解的鬼念头。

至于人,换成一只猫,一棵草,也是一样的。

汪从悦不自觉发了抖,牙齿也在打颤。

他咬疼了秋枕梦。少女支起身子,怔怔地望着他。

“妹子,”汪从悦摸着唇,上头还残留着让他心痒的湿润,“妹子,我……”

他想,若她能好起来,嫁给别人也使得。

他确实心眼只有针尖大,会难受,会嫉妒,但他不会恨。

总比就这样疯着陪他一辈子好,让他又欢喜又愧疚又难过。

还不如嫁给旁人,说明那些鬼念头困不住她。

他不会记恨的。

真的,一点都不会记恨的。

汪从悦默然许久,道:“妹子,那美人图……我想画你。”

他终究还是不敢问,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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