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平安扣

长青居,众人按部就班,各司其职。

屋内,白栀在火笼里添了一饼安神养息的香料,助她入眠。

她服侍闻絮吃过药后,就从桌案上的一方食盒里取出几叠碟果脯蜜饯。

那蜜饯晶莹诱人,扁圆的柿饼上挂了层雪白的糖霜,闻絮光是嗅着,喉间这清苦的药味就散了几分。

白栀将蜜饯递到闻絮苦气残存的唇边,道:“您吃些甜食压一压,嘴里就不苦了。”

闻絮摇头,谢绝了她的好意。

“小姐不喜欢嘛?”白栀问。

“喜欢是喜欢,可甜滋味尝多了,苦汤药就喝不下了。”

闻絮自打记事起,就终日泡在药罐子里,药于她而言,如同平常人的一日三餐,不可摒弃。

虽是如此,可她从来都抵触吃药。

父亲母亲轮番劝言,多番盯视,奈何她人小鬼精,总能找到理由推脱不吃。

每逢这时,她哥哥就会提着一大堆糕点果子,甜食零嘴,哄她乖乖吃药。

许是甜腻过度,压下了药性,这么些年怎么都不见好转。

爹爹临行前嘱托她明理懂事,不可如在家时娇纵,不可给魏叔父明婶婶平添麻烦。

还说,待她将身子将养好了,或许明年开春,就来京都接她一起去礼州,一家团聚。

这些话,闻絮刻在心里,不敢忘却,心中期冀,就盼着哪一日父亲能来接她。

思及此处,闻絮的浸满愁绪心里顿时松快许多。

她问道:“白栀姐姐,这里可有纸笔?我想写封信笺,寄给我家里人。”

“纸笔……”

白栀登时犯了难,文房四宝都是由库房定时采买,按照份例分发到各处院落。

她未曾向库房提及,自然是没有她们长青居的份。

“小姐,咱们这还真没有……”白栀转了转脑子,想到一个好办法,“济安院距离咱们这不远,小姐若是要得急,咱们去向大公子讨一份?”

“罢了,还是等库房分发吧。”

提及魏彻,小小年纪的闻絮总觉别扭。

她只想在将军府安稳渡日,不想节外生枝,无故惹人白眼。

虽说魏叔父同明婶婶还有汐姐姐都待她很好,可并非所有人都会待见她这个外来之客,譬如魏彻。

那日绿箐的凄惨下场在闻絮脑海中仍旧记忆犹新。她明白,招惹魏彻可没什么好下场,在她离开以前还是不要沾染为妙。

最主要的是,爹爹尚未给她来信。她只知礼州二字,不明何县何址,更不晓信就算写出,那该往何处寄?

还是再等上些时日罢。

白栀道:“小姐,眼下临近年关,全府上下都忙的不可开交。等过了年,清闲些,我再向刘管事提,可好?

“好。”

闻絮应后不久,一小女使叩门通禀,“小姐,二公子来了。”

二公子?闻絮心中虽犯嘀咕,嘴上还是维持礼节:“快请进来。”

白栀为她解了困惑,“二公子是二房老爷所出,单名衍字。可惜二老爷病重去的早,二房仅剩一位夫人和她所生的小公子。将军重亲,把二公子视如己出,咱们两房一直亲近。”

提及姓名,闻絮对这人貌似有些印象。

才进府时,刚来陌生环境局促不安的小姑娘,被魏桓牵着,迎面撞上个生龙活虎,貌亲面和的少年人。

彼时,他一身云纹青衣褐色腰封,别具特点。他神采飞扬,身高体长,已经渐有大人模样,却仍带稚气。

他手持弹弓石子,打落那光秃树干的仅剩的几片枯败残叶。

魏衍眼如鹰目,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魏桓,随意掸了掸方才爬墙沾在身上的灰土,快步走上前,笑说:“大伯伯好。”

“阿衍,你这是在做什么?”

魏衍嘻嘻一笑,“我在瞄准头呢,先打弹弓在拉射弓。”

魏桓露出慈父般的神情,说:“你想习箭术,我抽空带你去校场。”

“好啊!”

魏衍老远就瞧见魏桓身边的粉裙墨发,眼眸一直低垂的小人,难免心生好奇,问道:“这位妹妹是?”

魏桓介绍,“这是阿絮,今后她就在府中住下。”

又摸了摸闻絮的发顶,以示安抚,“这是你魏二哥哥,他跳脱,你喜静,你们二人性格互补,正好做个玩伴。”

听此,魏衍弯腰撑膝,与她平视,打趣道:”这妹妹怕生,也不唤句哥哥听听。”

糯似佳玉的小人终于抬了眼,羽睫浓密纤长,一双干净如水的乌眸猛然撞进魏衍眼底。

他微微失神。

只听耳畔,她怯生生地道了句,“阿衍哥哥好。”

他自知失礼,直身向后退了两三步,磕磕绊绊回道:“阿絮妹妹好……”

阿絮妹妹好可爱!!!

金灿的阳光撒在了魏衍黏了灰的脸颊上,他脸渐渐热了起来,他突然发觉,冬阳竟也如此晒人。

……

长青居,魏衍提着兔子灯,与他动如脱兔的性子颇为相符 ,他脚底生风,快步蹚了进来。

魏衍一进门便对闻絮满眼关切。

“阿絮妹妹,病好些了吗?。”

这股热络,让闻絮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客气道:“劳烦阿衍哥哥挂心,我的病已好了大半。”

听见她回应,魏衍安心道,“那便好。”

“为何你只唤他?莫非是我责了你的女使,你对我心存怨怼?”

倏忽,一道熟悉阴恻的声音贯穿闻絮双耳。

方才还在腹诽的人,下一刻便出现在自己眼前,惊得闻絮头皮发麻。

面对魏彻的阴阳怪气,闻絮心中直呼冤枉,她根本不知这个祖宗也来了。

若知他来,哪怕是病入膏肓,她也势必去长青居门口亲自迎他进来。

她僵硬喊道:“阿…彻…哥哥。”

魏彻漆黑的眸光不动声面地掠过闻絮一眼,随即不咸不淡应了一声嗯。

三人落座。

桌中烹茶,水汽袅袅,浓厚悠长的茶香盖过了火笼散出的浅浅香料味。

魏衍将兔子灯递给闻絮,“阿絮妹妹,这是我做的,送你。”

闻絮粗略地打量了一眼这盏“四不像”灯笼,若魏衍不说这是盏兔子灯,闻絮定会误以为这是做的一只山海经里头的奇异精怪。

她伸手接下,礼貌道:“我…很喜欢,多谢阿衍哥哥。”

魏衍笑,“你喜欢就好。”

言毕,闻絮鬼使神差的瞥了一眼坐在斜侧的魏彻。

二人虽说是堂亲兄弟,乍一看,并不相像,可定睛仔细瞧瞧,这模样也是能窥出两三分相似。

可一个清冷孤傲,一个洒脱热情,任谁看了也会偏向后者。

闻絮困惑,魏彻今日为何会忽然造访?难道也是来探望自己的?可他一贯冷面寡语,对自己又不甚待见,为何会不请自来呢?

闻絮正看着魏彻暗自思忖之际,忽然发觉魏彻平日那一双寡情冷淡的眼眸,竟在此刻变得渐渐柔和许多,他盯着桌中煮茶溢出的朦胧水雾,少见地出了神。

不知错觉与否,闻絮只觉魏彻眼中隐隐地透出一股难以言述的情绪,他似乎…藏着心事牵绊……

虽有魏彻这个任何事都不搭腔的冷冰块,可场面却怎么都沉寂不下来,因有着魏衍总拉扯闻絮问东问西。

“妹妹哪里人?”

“家有几口啊?”

“妹妹这名字有意思,柳絮飘飘,很衬妹妹。”

闻絮宛若没长心眼似地,一一回答。

“京都人。”

“家中四口。”

提及姓名,惜字如金的她,话变得格外多了起来。

“我的名字是我母亲取的。”

寻常人家中,儿女名字多为父亲起予,而她却是另类。

魏衍难免意外,“你母亲取的?”

“为我取名时,我父亲母亲可纠结了许久呢。”

闻絮神情虽如旧,可语气中却多了几分常病久居之人特有的挂怀感伤。

“他们唯恐名字太重,以我孱弱病躯难以压住,可又怕名字太轻,连带着这命也如风暂过,似纸微薄。恰逢我生于白雪纷纷,最后是由母亲定下才取了这个‘絮’字,只道是避重就轻,少些苦楚,日后一切皆凭造化。”

魏衍笑嘻嘻称赞,“谢娘子身怀咏絮之才,又能披甲持枪上阵杀敌,身负勇毅肝胆,妹妹日后定是如谢娘子一般的大才女!”

闻絮一怔。

自来,旁人一见自己这幅病体轻骨,便是低头垂眸,唉声叹气不断。

魏衍这般应答,闻絮始终不曾料想。

一番交谈下来,二人逐渐熟悉。

茶汤在桌上滚沸了,沉浸言谈的二人浑然不觉。

“春时踏青宴,我带妹妹出门放纸鸢如何?”

“踏青宴,放纸鸢。”闻絮渐渐地敞开心扉,她眉眼弯弯,总算露出小女儿家该有的欢脱,开心道:“在家时,总关在房里 ,我还从来不曾去过呢。”

“踏青宴可好玩了……”

二人叽叽喳喳,在魏彻眼中恍若鸟雀对言。

他用厚布包着茶壶柄,亲劳为他们斟茶。

长青居人手不多,白栀除了贴身伺候,还要忙着别的事,现下并未伴在几人旁侧。

若无魏彻在,怕是这茶壶烧干了都无人动弹。

浓茶苦涩,甚至提神。

他们二人勉强下口,轻轻碰唇,就搁下不喝了。唯魏彻瞧着无聊似的,饮了一盏又一盏。

魏衍见状,以为他困乏了,“哥哥,要不你回去吧,我同阿絮妹妹再聊一会儿。”

百无聊赖地魏彻总算等到他这句话,搁下茶盏起身离开。

“哥哥。”

魏彻将要踏出房门的脚步一顿。

这…不是魏衍的声音!

“你玉佩掉了。”

小姑娘的音色柔软,比起玉佩更要细润温和。

闻絮俯身去捡,弯腰时,挂在脖颈的平安玉扣顺着她衣襟滑落出来。

闻絮急急跑去,递还给他,“阿彻哥哥,给。”

魏彻接过玉佩,看了闻絮一眼,道谢后便离开了。

闻絮回座,魏衍迅速发现她的不同,盯着闻絮颈间的平安扣问,“妹妹喜欢带玉?”

因她腕中,发间皆是空落落的,唯这见她身上衔着这玉,觉着这玉定有什么好功效。

魏衍问,“你这玉成色好,不知在哪里买的,正好过几月我阿娘生辰。”

“这非是买的,是别人赠的。”

她五岁以前,徐蓁带她走南往北,寻遍名医,绕是如此,也无济于事。

她的身子不是病,是弱,得出的结论是只能补养,不能根治。

途中遇一闲游老道,为闻絮算了一卦。

说她,女子身君子心,若要命长无忧,只能弃红尘潜修行,不再牵挂凡俗事。

寻仙问道的法子徐蓁对此将信将疑,几番斟酌下来,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她带着闻絮在京都郊外的清静观小住了半载有余,道观禁荤腥,没有油水滋补,徐蓁觉得闻絮的身子不见好转也就罢了,还每况愈下,她狠了狠心,欲带闻絮下山回家。

临走前,方丈挽留道:“虽说去留随施主意愿,可她悟性极高,贫道也与她有师徒缘分,故而想劝您将她留下 。”

徐蓁摇头,“多谢道长好意,说句唐突冒犯的话,道观清苦,她年纪尚幼,我和她父亲都不忍放她一人孤苦在此。”

“唉!”

父母爱子,老道士心中明了,只是给了闻絮一枚平安扣。

“愿这枚平安扣能保她一世无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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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薄絮居青(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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