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白府收到了一封来自温府的拜帖。温太史在帖中言辞恳切,称自家女儿已至适婚之龄,而白逸襄亦是弱冠之年,两家婚约,是否也该提上日程。邀白敬德回京之后,择一日过府详叙。
白逸襄看完,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差点忘了,自己身上还背着一桩婚事。
他将帖子放到一旁,对父亲道:“父亲,此事……可否暂缓?儿子如今身子不济,又身陷流言,恐非良配。”
白敬德看了他半晌,那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当亲闺女一样看待的人,温晴岚,不敢说全国,至少在所有的高门贵女中,才学与德行那都是数一数二的。
可白逸襄如今为了白家未来,暂损名誉,身体不济也是人尽皆知,在外人看来,嫁给白逸襄确实是委屈了温晴岚。
白敬德纠结了一会,终是叹了口气,道:“也罢。我便修书一封,与你温伯父说,待你身子大安之后,再议此事。”
白逸襄点了点头,心中也下了决心。
想着尽快寻一个合适的时机,与温晴岚私下见一面,将事情彻底了断,还她自由。
……
当晚,白逸襄刚整理完书稿,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白福又送来了一封信。
一封来自“竹林馆”的信。
信封上没有任何署名。
白逸襄拆开来,里面也只有一张素白的信纸。
信纸上,是两行力透纸背的字迹。
第一行:
“先生之谋,已入我彀。”
白逸襄看着这八个字,并不意外。他知道,以赵玄的智慧,应当能看懂他的谋划。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了第二行:
“然纸上谈兵,终觉不快。三日之后,竹林馆,我等先生。”
白逸襄缓缓走到烛火前,将手中的信纸,凑近了跳动的火焰。
纸张瞬间被点燃,蜷缩,化为一缕飞灰。
竹林馆……
他与秦王的结盟,不知是否能挽救这个国家的未来。
白逸襄看着窗外那轮清冷的秋月,既期待又疑虑。
*
三日后,竹林馆。
这地方说是“馆”,其实连个像样的牌匾都没有,只在通往后山的一条僻静小路的入口处,立着一块半人高的青石,上面用写意的行草,刻着“翠竹苑”三个字。
京城里的纨绔子弟们都知道,这地方看着不起眼,门槛却高得很。寻常富商,哪怕是捧着金山银山,也未必能踏入此地半步。能拿到馆主亲制的鎏金名帖、在此处拥有一间专属雅室的,无一不是皇亲国戚,或是顶级门阀中身份最尊贵的那几位。
白逸襄今日,便是持着三皇子赵楷的名帖而来。
他依旧是一身素净的天青色宽袖长袍,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车在路口便停了,他谢绝了石头的搀扶,独自一人,拿着那张名帖,顺着蜿蜒的石阶,缓缓拾级而上。
一路行来,两旁是望不到尽头的翠绿竹林。秋风穿林而过,吹得竹叶沙沙作响。阳光被细碎的竹叶筛过,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明灭不定。
空气里,满是雨后竹林的清香,混杂着微湿的泥土气息,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白逸襄慢慢地走着,这副身体虽然日日调养已经大好,却因底子太差,尚不能远足。他走的很慢,也乐得慢些,如此一来好将此处的景致,一一收入眼底。
行至半山腰,一座建在溪流之上的水榭,出现在竹林的尽头。
水榭也是竹制,结构精巧,与周遭景色融为一体。门口立着两名青衣小厮,见了白逸襄,并未上前盘问,只是躬身行礼,其中一人道:“知渊先生,我家主人,已在‘听风’小筑恭候多时了。”
白逸襄微微颔首,随那小厮,穿过水榭,走上一条悬于溪流之上的竹制回廊。脚下是潺潺的流水,叮咚作响,清澈见底,甚至能看见五彩的卵石和偶尔游过的金色鱼儿。
回廊的尽头,是一间独立的雅室,门窗皆由细密的竹帘垂挂,甚是风雅。雅室门口立着两位秦王近卫,正是此前在清音阁见到的两人。
两人见到白逸襄,比上次恭敬客气,双双抱拳致意。
白逸襄也抬手回礼。
小厮为他打起竹帘,道:“先生请。”
白逸襄迈步而入。
雅室不大,陈设也极其简单。一张竹案,两只蒲团,一架古琴,一炉熏香。
角落里的兽首铜炉里,正燃着香,青烟袅袅,与窗外的竹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清冷又奇异的幽香。
案上,摆着一副棋盘。
棋盘旁,坐着一人。
那人一身墨绿色的常服,长发仅用一根碧玉簪束起。
他低着头,凝神看着眼前的棋局,一手执黑,一手执白,在与自己对弈。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来。
赵玄那略带侵略性的目光,不闪不躲地,直直地看向白逸襄。没有半分笑意,只有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探究。
赵玄的视线扫过他那张清俊的脸庞、虽瘦却挺拔宽阔的肩膀、以及那双修长白皙的双手,最终定格在白逸襄手中所持的素面斑竹扇上。
“素面斑竹扇”本身并无稀奇,多为世家公子和清流名士追捧。
但白逸襄的扇面题词却与众不同。
他人多以诗词题写,或经典短句,而白逸襄扇面的白色细绢却写着:“三策定”。
赵玄堂而皇之的打量,白逸襄却未受影响,上前一步,长揖及地:“草民白逸襄,见过秦王殿下。”
赵玄挑眉,“白洗马何称草民?”
白逸襄:“如今在下已被太子殿下闲置,有官无职,闲散在家,故自称“草民”。”
赵玄微微一笑,不复刚才的冷淡,长手一伸,道:“先生请坐。”
白逸襄这才直起身子,依言在他对面跪坐下来。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棋盘。
棋盘之上,黑白二子已厮杀至中盘,局势胶着,难分胜负。
赵玄将手中的白子放回棋盒,做了个“请”的手势,“方才一人独弈,颇为无趣。听闻先生国手无双,不知可否赏脸,陪我对完这盘残局?”
白逸襄道:“殿下谬赞,国手不敢当。只略通一二罢了。”
就见白逸襄嘴里说着不敢当,手下却有了动作。
白逸襄随手执起一枚黑子,看了一眼棋盘,毫不犹豫地落下一子。
这一手,让赵玄脸色微变。他忙执起白子,迅速跟上。
两人你来我往,无声对弈。
雅室之内,一时只剩下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的“嗒嗒”之声,以及窗外那若有似无的、风吹竹林的沙沙之响。
白逸襄的心思,其实并未全在棋盘之上。
他一边落子,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面的赵玄。
这位二皇子,生得一张英气逼人的面孔,剑眉浓黑,星目上挑,鼻梁高挺,唇形也堪称完美。
他犹记得,每每见到此人,对方都是双目炯炯有神,走路飘逸生风,丝毫不见懒散与疲态。
那正是白逸襄最渴望拥有的元气十足、精神饱满的状态。
白逸襄内心暗叹,赵玄此等样貌与气魄,怕是在陋室也能令其蓬荜生辉吧。
只是,人无完人,如此翩翩郎君,喜好却不寻常。
好男-色,在民间,在士族圈,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身为皇室成员,这便是天大的罪过。
但愿他病的不重……
观他的能力和野心,断然不会因为这一爱好葬送自己的前程。
只是,如今赵玄已二十四五,却迟未娶妻,即使不近男-色,也会留人口实,成为政敌拿来攻讦的短处。
日后定要为他选择家世才德一等一的世家女为妻,登基后,充盈后宫,开枝散叶,以期大靖王朝能千秋万代。
赵玄只感觉对面的目光时不时的射向自己,却不知对方已经自作主张的帮他规划好了一生。
“先生身体,可大安了?”赵玄虽未抬头,却突然发问,打断了对方失礼的注目。
白逸襄回过神,落下一子,“劳殿下挂心,不过是些老毛病,不碍事。”
“哦?清音阁那晚,先生可是生龙活虎。”
白逸襄似乎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淡淡道:“事出紧急,殿下莫要怪罪。”
赵玄落下一子,截断了黑子的一条大龙,看似随意地道:“先生可知,这几日京城的流言,都快要把先生编排成什么样了?”
白逸襄不以为意,又在别处落子,开辟新的战局:“无非是些才子佳人、争风吃醋的戏码罢了。百姓们爱听,说书的爱讲,由他们去便是。”
“才子佳人?”赵玄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慵懒的嘲讽,“先生是才子,玉芙蓉是佳人?”
白逸襄执子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
赵玄却像是没看到他的异样,继续道:“先生难道不知,白府这几日都快要被那些前来‘求证’的世家郎君们给踏破了。他们都想一睹‘冲冠一怒’白大才子的风采。”
“……”
居然有这事?
想是父亲的苦心,制止了这些消息传到自己耳朵里。
“殿下这是在替草民烦恼吗?”
“谈不上烦恼。”赵玄道,“只是觉得,先生为了本王,受此污名,心中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他说着“过意不去”,脸上却丝毫没有“过意不去”的表情。
白逸襄垂下眼帘,看着棋盘,道:“为臣者,当为君父分忧。清誉受损事小,君父颜面事大。”
赵玄停下落子得动作,追问道:“那先生以为,何为真正的‘为君父分忧’?”
白逸襄抬起眼,迎上赵玄的审视,缓缓道:“使君父,无忧可分,便是为臣之道。”
为君父分忧,这话,赵玄听过无数遍。
可“使君父无忧可分”,这等气魄,这等抱负,他却是第一次听人说起。
赵玄盯着白逸襄良久,对方不躲不闪,坦荡的与他对视。
这句话,白逸襄已经明示了立场。
可他,能信他吗?
赵玄不知道。
白家长久的立于东宫背后,从未有过变化,为何白逸襄会突然转舵?
棋局,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终局。
黑白二子,在棋盘之上,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谁也无法再吃掉对方一子,谁也无法再多占一分地盘。
和棋。
赵玄看着这盘棋,许久,才缓缓地,将手中的白子,放回了棋盒之中。
他站起身,对着白逸襄,作了一个长揖。
“先生之才,胜过千军万马。本王受教了。”
白逸襄也缓缓起身,坦然受了他这一礼,随即,亦是回了一揖。
“殿下之志,非在方寸之间。草民,拭目以待。”
赵玄直起身子,脸上那股子咄咄逼人的气势,终于收敛了几分。他换让和煦的笑容,道:“三日后,太子的仪驾,便要前往黄河灾区。本王,也会随行。”
白逸襄点了点头,轻摇扇柄,那扇面上明晃晃的三个字“三策定”,便也落入了赵玄的眼帘,白逸襄的声音也同时响起:“殿下既然已经知道了我那‘三策’,想必也猜到了太子会如何选择。”
赵玄道:“他选了下策。”
白逸襄道:“殿下既已知晓,草民便不再多言。”
赵玄道:“先生觉得我会选什么?”
白逸襄道:“殿下会选上策。”
赵玄道:“此上策,难如登天。”
白逸襄道:“以殿下之能,逸襄之才,可定乾坤。”
此话一语双关,黄河之水可定,天下亦可定也!
赵玄眯眼看着白逸襄,久久未动。
他准备了好了试探对方的千言万语,竟在白逸襄直白的说辞之下,无从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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