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顺着广济运河一路南下,行了十数日,终于抵达了黄河下游灾情最重的雍州清平郡。
码头之上,早已立满了前来迎接的各级官员。郡守是个身材肥胖的中年人,一见到太子赵钰那艘金碧辉煌的官船靠岸,便立刻堆起满脸笑容,领着一众属官跪地迎接。
“臣等恭迎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之声,响彻云霄,气派十足。
太子赵钰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缓步走下舷梯。他看着眼前这片黑压压跪倒的人群,听着他们口中的颂赞之声,心中因旅途劳顿而生出的几分烦躁,被驱散了,脸上也挂上了一丝笑意。
白逸襄跟在太子身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码头上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空气中甚至弥漫着一股湿润的尘土气息。前来迎接的官员们,个个衣冠楚楚,精神抖擞,哪里看得出半分身处灾区的狼狈?
清平郡的官员,做表面文章的功夫,倒是一流。
“诸位爱卿平身。”赵钰抬了抬手,“孤此次奉父皇之命,前来赈灾。灾情如何,百姓安置得如何了?你们且细细说来。”
清平郡守连忙从地上爬起,躬着身子,从袖中取出一本早已准备好的表奏,朗声念了起来。
他的表奏辞藻华丽,想是找雍州名士书写,十足下了一番功夫。他将自己治下的清平郡,描绘成了一片虽然遭受天灾、但在他英明领导下依旧井然有序、民心安定的乐土。至于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则被他轻描淡写地归结为“些许刁民,不服管教,已派人妥善安置”。
赵钰对郡守的奏报颇为满意,赞道:“爱卿辛苦了。有你这等能臣干吏,乃我大靖之幸,亦是孤之幸。”
一番虚伪的寒暄过后,太子一行人便被前呼后拥地请进了早已备好的行辕——清平郡最奢华的一座园林。
接下来的三日,赵钰身体力行地,向所有人展示了他所信奉的“无为而治”的真谛。
他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白日里,便在行辕中与那些附庸风雅的地方官吏们饮酒作赋。偶尔被幕僚提醒,要去堤坝上“巡视”一番,也只是站在离灾民百丈开外的高坡上,远远地看上一眼,说几句“百姓思定,孤心甚慰”的场面话,便立刻回转。
至于真正的赈灾事宜,则被他大手一挥,全权交给了那位“能力出众”的清平郡守。
白逸襄每日里,也只是被“请”去陪坐。看着赵钰与那群脑满肠肥的官员们推杯换盏,听着他们口中那些粉饰太平的阿谀之词,心中已然生厌,常常称病推脱,躲回自己的书房,读书研习。
一日晚宴,酒过三巡,白逸襄正欲装病离去,就听到那清平郡守举起酒杯,对着赵钰谄笑道:“殿下,臣有一策,既可解眼下燃眉之急,更能彰显殿下仁德,让天下万民,都感念殿下的恩德。”
赵钰来了兴致:“哦?快说来听听。”
郡守挺了挺他那硕大的肚子,得意洋洋地道:“殿下,如今灾民流离失所,人心惶惶,最缺的,便是主心骨。臣以为,当务之急,并非是开仓放粮。”
“那是什么?”
“是立德!”郡守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臣恳请殿下,于这黄河岸边,修建一座‘祈福禳灾功德碑’!将殿下不远千里、亲赴灾区、与民同苦的功绩,刻于碑上。如此一来,既能向上天祈福,佑我大靖风调雨顺,又能让那些愚昧的灾民,知道皇恩浩荡,从而安定其心。待功德碑落成之日,再开仓放粮,岂非事半功倍?”
这番话说完,在座的官员们,纷纷抚掌叫好,大赞此计“高明”。
高明?高明到了无耻的境界。
白逸襄心道:灾民连饭都吃不上了,不去修堤坝,不去发粮食,反倒要先耗费人力物力,去修一座歌功颂德的破石碑?简直是荒唐!
可他知道,赵钰,偏偏就吃这一套。
赵钰本就急于在皇帝面前挣回脸面,这“立碑扬名”之举,正中他的下怀。
但是,大臣建议,虽如他愿,却必迟疑。
此等大事,若他轻易决断,倘若出了什么差池,他也脱不了干系。
白逸襄见太子游移不定,便知,他该登场了。
看我助他一臂之力!
他缓缓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对着太子,深深一揖。
“殿下神武。”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满堂的阿谀之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白逸襄抬起头,那张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病态的激动和崇敬。
“郡守所言极是,修建功德碑,实乃上体天心,下恤民情之大善。逸襄不才,斗胆恳请殿下,恩准逸襄,为这功德碑,亲笔题写碑文!”
太子赵钰见白逸襄都如此“赞同”,甚至要亲笔题写碑文,彻底让他放心下来。
毕竟,建功德碑,也有他白逸襄一半“功劳”。
赵钰随即大笑道:“知渊之文采,冠绝天下,由你来为孤题写碑文,再合适不过!”
白逸襄道:“殿下谬赞。”
赵钰看向清平郡守道:“此事,便全权交由爱卿督造,务必要修得气派,修得宏伟,要让后世子孙,都能看到孤今日的功绩!”
“臣,遵旨!”郡守大喜过望,连忙跪地谢恩。
*
与黄河下游雍州连绵的阴雨不同,黄河上游的雍州,秋高气爽,天高云淡。
但这份清爽,却被脚下那龟裂的土地和空气中弥漫的尘土味,染上了一层焦灼。
一支由十数人组成的队伍,正策马行进在颠簸不平的官道上。他们没有打任何旗号,人人一身风尘,风驰电掣,卷起一阵黄土,朝着黄河故道的方向疾驰而去。
为首之人,正是轻车简从、日夜兼程赶路的二皇子赵玄。
抵达雍州上游的朔津郡后,他没有理会前来迎接的地方官员,甚至连官驿的大门都没进,便直接下令,全队人马直奔河工最为集中的“黑石峡”营地。
黑石峡,地处偏远,三面环山,是雍州朔津郡治理黄河水道最关键的隘口,也是条件最艰苦的一段工程。赵玄一行人抵达时,已是黄昏。
落日的余晖将整片河谷染上了一层悲壮的橘红色。数千名衣衫褴褛的河工,像一群沉默的蚂蚁,正麻木地在干涸的河道上劳作。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尘土和伙房飘来的粗劣饭食混合的味道。
“殿下,此地简陋,尘土飞扬,您千金之躯,怎可在此处扎营?”彭坚看着眼前这片乱糟糟的营地,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赵玄却早已翻身下马,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目光扫过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河工,沉声道:“咱们是来治河的,不是来享福的。传令下去,全员就地扎营,不得扰民。”
说罢,他竟当着众人的面,利索地脱下了身上那件虽然朴素但用料上乘的常服,换上了一件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粗布缝制的短褐。他将长发用一根布条随意束在脑后,卷起裤腿,露出了小腿。
“殿下,您这是……”彭坚大惊失色。
赵玄没有回答,只是大步流星地,朝着那片泥泞的河道走去。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半干的淤泥里,抓起一把泥土,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用手指捻了捻,眉头缓缓皱起。
他这一举动,让身后跟随的亲随和官员们都看傻了。就连那些原本对他这群不速之客抱有警惕的河工,也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投来了惊异的目光。
夕阳下,那位身形挺拔的“年轻人”,就这么一身泥土地站在河道中央,与周围那些真正的河工,几乎融为了一体。彭坚看着自家主子的背影,只觉得一股热血从心底直冲而上。
“还愣着干什么!”彭坚一边脱衣,一边对其他随行人员高声道:“都给我下去!”
赵玄在河道里勘察了足足一个时辰,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才回到临时搭建的营帐。他没有搞特殊,直接领了一份和河工们一模一样的晚饭——一碗糙米饭,一勺看不出原样的菜糊,还有一碗浑浊的菜汤。
他吃得津津有味,仿佛那是什么山珍海味。
这一幕,正被朔津河道水监李世昌远远看到。
朔津水丞上前一步低声问道:“李水监,这当如何是好?”
李世昌思索片刻,小声道:“哼,矫揉造作,他不过做给天子和百姓看的,皇亲贵胄,怎么可能真心去体会民间疾苦?”
“他喜欢演,那咱们就陪他演个痛快!”
……
待赵玄从河堤上勘察回来,李世昌带着一众属官,满脸堆笑地前来拜见。
李世昌是个年近五十的瘦高个,面白无须,一双眼睛总是笑眯眯的,透着一股子精明。
“哎呀,二殿下驾临,本想扫榻相迎,谁知殿下竟……竟已屈尊至此!殿下体恤下情,与民同苦,实乃我朔津百姓之福,亦是我大靖万民之福啊!”他一开口,便是滔滔不绝的赞美之词。
赵玄接过亲随递来的布巾擦了擦手上的泥,淡淡地道:“李水监客气了,赈灾治河,本就是我分内之事,何谈屈尊。”
李世昌见赵玄的动作并无嫌弃,甚至十分顺手,看着不像演戏,心中顿时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他话锋一转,那张笑眯眯的脸立刻垮了下来,几乎要挤出几滴眼泪。
“殿下有所不知啊!”他长叹一声,开始哭诉,“这黄河上游,连年大旱,河道修缮的款项早已告罄!朝廷的拨款迟迟未到,下官实在是……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为了不耽误工期,下官……下官都快把自家的祖宅给变卖了,这才勉强维持着。如今能撑到殿下您来,下官……下官总算是看到希望了!”
他声泪俱下,将所有问题归咎于“天灾”和“朝廷拨款不力”,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忍辱负重、为国为民的清廉好官。
赵玄坐在胡床①上,端起一杯粗茶,慢悠悠地喝着,对李世昌的话不置可否。
赵玄不语,李世昌便只能尴尬的站着,表情也凝固在脸上,不知该继续哭,还是该换上他习惯性的笑脸,一时间,他只觉得脸部肌肉有些酸疼。
好在此时,营帐的帘子被猛地掀开,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精瘦的中年男子冲了进来,打破了僵局。
“殿下!有发现!”
来人叫公输越,是皇八子赵衡向他举荐的机巧能士,也是赵衡拜的老师,赵玄费了不少心思才让公输越答应出山帮忙。
此刻,公输越手中拿着几块刚从河堤上取下来的石料样本,他将石料“砰”的一声丢在赵玄面前,指着其中一块对道:“殿下请看!这河堤,有问题!”
李世昌的脸颊,明显抽动了一下。
公输越拿起一块看似坚固的青石,用力一掰,那青石竟应声而裂,露出了里面夹杂着大量泥沙和枯草的劣质砂石。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公输越气得满脸通红,“这河堤的外层,确实用了青石垒砌,可内里填充的,却全是这种东西!别说是抵御洪水,怕是一场大雨,都能把它冲垮!这哪里是修堤,这分明是在草菅人命!”
李世昌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但仅仅一瞬,便又恢复了那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哎呀!竟有此事?这……这群天杀的蠹虫!竟敢在殿下面前,行此欺君罔上之事!殿下放心,下官……下官这就去查!定要将这些贪墨河工款的蛀虫,一个个都揪出来,千刀万剐!”
他说着,便对着赵玄一揖到底,一副要立刻去“严查”的姿态。
赵玄缓缓放下茶杯,一脸和煦地道:“不必了,此事,本王自有分寸。李水监一路劳顿,想必也乏了,先回吧。”
李世昌愣了一愣,似是没想到赵玄会如此轻易放过他。他抬起头,正好对上赵玄那双凌厉的双眼,心中莫名一寒,连忙称是,带着手下人告退而去。
待他们走后,彭坚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怒道:“殿下!这李世昌分明在做戏!此事定与他脱不了干系!为何不当场将他拿下,严刑拷问!”
“拿下他?”赵玄拿起那块劣质的石料,在手中掂了掂,“然后呢?”
“然后彻查河堤,将所有贪官污吏一网打尽!”
“李世昌是条地头蛇,这朔津郡河道署上下,都是他的人。他背后,还站着散骑常侍郭亮。”
彭坚顿时噤声,他知道,那郭亮为已故郭皇后的弟弟,乃皇亲国戚,秦王虽非皇后所生,但若论起辈分,秦王殿下还得喊他一声舅舅呢……
“还是殿下考虑的周到,我差点忘了……”彭坚看了看那些正看他笑话的秦王僚属们,握紧了腰间的剑。
赵玄没理他,继续道:“更何况我们现在人手不足,这点东西,也算不得铁证。你现在打草惊蛇,只会让他们立刻销毁所有证据,甚至狗急跳墙,暗中做鬼,让我们寸步难行。”
赵玄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不过,今日一事,定会让他有所防备,我们要先行一步。”
“殿下,你说吧,该怎么办?”
赵玄没再多言,起身向营帐走去,彭坚立刻会意,安排侍卫守住四周,便与几位核心官员进入帐中。
注①:胡床
胡床是古代一种可折叠的轻便坐具,东汉末年自北方少数民族传入中原 ,魏晋时期逐渐流行,改变了汉人席地而坐的起居习惯。其交叉腿足的设计类似今之马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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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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