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那间寂静的御书房。
靳忠躬着身子,将一份刚从皇城司递上来的文书,轻轻放在了御案一角。这份文书的内容,并非什么军国大事,而是近来京城里流传甚广的各类市井传言。
赵渊将其命名为“京城杂记”,是他每周必看的内容,以供自娱。
靳忠的身子又向下躬了躬,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恭敬地回道:“回陛下,关于那份《论募工兴利,计劳救灾之可行性》的源头,皇城司……已经查到些眉目了。”
赵渊的目光并未离开手中的奏折,只是淡淡地道:“讲。”
“……据兰亭雅集的几位名士回忆,温氏女当日清谈所言,思路清晰,引经据典,不似临时起意,倒像是早有准备。皇城司的人顺着温府这条线查下去,发现秘书监温明近日确与翰林院几位旧友探讨过古时治水之法……但,最关键的一条线索,却是从秦王府传出来的。”
说到这里,靳忠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细不可闻。
“秦王殿下身边的一名小内侍,无意中提起,殿下离京前数日,曾在书房内通宵研读舆图与一卷……策论。那策论的形制与内容,与谢侍中所呈上的,几乎无二。”
许久,赵渊才道:“这么说,此策,是出玄儿之手?”
“回陛下,皇城司推测,秦王殿下离京之前,曾去过温府,向温明讨教过前朝舆图与史料。想来他与温明交流之际,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了温明,温明再将此策论与温氏女研讨后,由温氏女在清谈会上提出,引士林共议,最后,才顺理成章地,传入谢侍中之耳。”
这番推测,合情合理,既解释了策论的来源,又避开了结党之嫌。
赵渊听完,重新拿起了案上那份谢安石的表奏。他的指腹,轻轻地从“募工兴利,计劳救灾”那几个字上滑过,目光幽深,谁也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殿内的气氛,依旧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好一个募工兴利,记劳救灾。”赵渊喃喃自语,那张素来威严的脸上,竟破天荒地,露出了笑容。
“有谋略,知进退,懂借势,却又不显锋芒……”他将表奏缓缓放下,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许,“这孩子……倒真有几分,朕当年的样子。”
靳忠闻言,心中剧震。他微微低头,隐藏住了自己惊讶的神色。
想那二皇子赵玄,在皇宫中如隐形人,幼时连内廷太监和宫女都敢给他脸色,这几年却突然得势,屡立功勋,册封秦王,如今又有如此迂回缜密的心思取悦龙颜。
莫非有高人相助?
靳忠没有因自己活跃的思绪走神,在见赵渊抬手指了指“京城杂记”后,他没有半分迟疑地将其递到了赵渊手中。
赵渊看得很快,本想找找关于温氏女清谈之论,却看到白逸襄“江郎才尽”、“麒麟蒙尘”等字眼,赵渊不由得顿了顿。
思索片刻,他放下杂记,从御案旁一摞标记着“东宫”字样的文书中,抽出了一份旧档。那是半年前白逸襄所写的一篇关于整顿吏治的策论。
赵渊看着纸上风骨天成的字迹,目光幽深。
整个御书房,安静得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赵渊突然道:“靳忠。”
“奴婢在。”
“你说,这世上,可有前一日还是经天纬地之才,后一日便沦为碌碌庸人之事?”
靳忠忙道:“回陛下……奴婢愚钝。只是听闻……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若无淬炼,锋芒亦会锈蚀。”
赵渊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他将那份策论重新放回了文书堆里,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威严与漠然。
“传一道密旨给皇城司,”皇帝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盯紧了白府。他们家里的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见的每一个人,朕都要知道。”
靳忠领旨,心中暗道:看来陛下不信白逸襄真的“江郎才尽”,那白逸襄到底玩的什么把戏?
唉!这些人怎知,若论玩心眼子,谁人能玩过陛下呢?
*
三更鼓响,正站在舆论浪尖上的白府一片静谧。
只有太傅白敬德的书房,依旧亮着一盏孤灯。
他已经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个时辰了。没有读书,也没有政务,只是反复看着一封从雍州寄回来的家书。
信是儿子白逸襄亲笔所写,字里行间,都是些问候起居、报备平安的寻常话语,看不出任何异常。
然而,白敬德却能从那看似平淡的叙述中,读出暗藏的玄机。
“……太子殿下仁德,见灾民流离,心有不忍,欲立碑祈福,以安天心。儿忝为詹事,自当为殿下分忧,遂不辞劳苦,亲撰碑文,以彰圣德……”
“……雍州官员尽心国事,然民智未开,常有刁民生怨。儿体弱,不便亲临一线,唯有在行辕之中,为殿下讲解圣人经典,言‘无为而治’之道,以期感化……”
他仿佛能看到,自己那体弱多病的儿子,是如何在太子和一群谄媚官员之间周旋,如何用一种近乎自污的方式,将太子的愚蠢与无能,一步步地推向极致,也推到了皇帝的眼前。
这哪里是家书,这分明是一份用身家性命做赌注的陈情表!
窗外,京城里那些关于儿子“平庸”、“堕落”的流言,还在甚嚣尘上。那些曾经对他赞誉有加的同僚,如今看他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同情与惋惜。
白敬德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收入一个檀木匣中,上了锁。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也吹散了他心中几分烦闷。
他看着满天疏星,良久,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长叹。
吾儿此路,凶险万分。他这位做父亲的,除了在京中为他守好后方,再无他法。
……
隔天,白家祠堂内,沉香袅袅,气氛祥和中,带着一股肃穆且陈年的气息。
六位族中长老,分坐两侧,祠堂正上方,悬挂着“白氏先祖”四个烫金大字的牌匾,下方则是列祖列宗的牌位,无声地注视着他们的后人。
这次宗族会议,是二长老白敬安临时召集的,并不正式。不过近几年,宗族会议也鲜少召开,白敬德身为族长,并不喜组织宗族会议,长久以来,形同虚设。
身材微胖的二长老白敬安道:“族长,逸襄此举,已让我白家沦为全京城的笑柄!如今太子失势之兆已显,我白家难道要跟着这艘船,一同沉没吗?”
白敬安根本不给白敬德开口的机会,继续道:“我看岳枫虽才学稍逊,但胜在懂得变通!近日他与晋王府的主簿交好,依我之见,这才是为家族开辟新路的明智之举!晋王手握重兵,军功赫赫,远比那懦弱无能的太子,更有前途!”
白敬德低吼:“老二!你怎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正是,二哥须谨言慎行!我等怎能在此妄议国事?你若继续胡言乱语,我们几位长老,可要将你请出去了!”另一个声音响起,是素来以学问自居、最重门楣清誉的四长老白敬玄。
其他长老也纷纷赞同。
“是啊二哥,你说这话,若是被有心之人听了去,岂不是将白家百余口置之死地?”
二长老白敬安自觉理亏,抄着袖子,扭过脸去,不再作声。
“不过……”四长老白敬玄继续道:“大哥,逸襄辅佐太子,非但没能匡正其行,反而跟着他在雍州胡闹,致使我白家清誉受损!长此以往,我等有何面目,去面对列祖列宗?”
一时间,祠堂内议论纷纷,附和之声更加剧烈。
面对众人夹击,一直闭目养神的白敬德,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没有动怒,而是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躯,散发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他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长老,最后落在老二白敬安身上。
“第一……我白家乃三代帝师,百年清流,靠的是‘忠’字立足!太子乃国之储君,无论贤愚,只要一日未废,我白家便要一日效忠。这,是我白家的立身之本,是写在祖宗牌位上的家训!谁敢动摇?”
他字字千钧,手指牌位,祠堂内瞬间鸦雀无声。
“第二,”他冷哼一声,眼神里满是鄙夷,“晋王?哼,不过一介武夫。其母家陈氏,乃是外戚,竟在朝中安置亲属,执掌重权。自古以来,皇权最忌惮的是什么?便是外戚干政,武人坐大!你们以为投靠晋王是捷径?我看是自取灭亡之道!”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蠢蠢欲动的人心上。
白敬德没有再看他们,语气里带着一丝无人能懂的骄傲:“逸襄所行自有他的道理,此乃大义,尔等未必能懂。有时候,很多事,不是动动嘴皮子,满嘴仁义道德,便能解决的。凡是,要退一步,才能看得更清楚。”
“大哥,我看你是在袒护你的好大儿!”二长老白敬安急道。
“住口!你懂什么?”白敬德冷哼一声,甩开袖子,“此事,我自有分寸,尔等休要再言!”
宗族会议,本就没什么强大效力,白敬德族中地位在那,又是当朝太傅,他向来说一不二。事实上,谁也无法真的插手白敬德的家事,顶多就是过过口舌之瘾,不成气候。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再无声息。
……
当晚的家宴,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几位参与了祠堂议事的族中叔伯也被留了下来,众人围坐一桌,只有碗筷碰撞间发出的轻微声响。
白敬德坐在主位,脸色难看,显然祠堂里的那番争执,让他至今怒气未消。
坐在最下手白岳枫喝了几杯酒,并未注意氛围不对,自觉此次宗族长老在此,机会难得,便端起酒杯,阴阳怪气地道:“说起来,逸襄堂兄最近真是红遍京城啊,这为了小青官大闹清音阁之事刚过没多久,此次南下,却又有惊人之举,一座功德碑,便让我白家的‘美名’传遍了大街小巷,连三岁小儿都知道,他身为太子詹事,不敦促太子治水,反而劳民伤财修建功德碑,还在上面题词……”
此番讥讽却未换来几位叔伯注目,反而皆是面露尴尬,不知该如何接话。
厅内氛围顿时肃杀到极点,白岳枫愣了愣,正感不解之际,却见白敬德黑着一张脸,抬起了筷子。
“啪!”
一声脆响,白敬德手中的象牙箸重重地拍在了桌上。
满桌的人都被吓了一跳,齐刷刷地看向他。
白敬德一双蕴含风暴的眼睛,冷冷地、如利剑一般,直刺向白岳枫。
“逸襄在千里之外,为国分忧,为家族筹谋。你呢?”他的声音不大,却威慑十足,“你又做了什么?整日游手好闲,在外结交匪类,流连风月,在内搬弄是非,离间骨肉,你,对得起你那惨死在外的父亲吗?”
白敬德字字诛心,白岳枫陷入短暂的失智,他从没想过自己一番话会让白敬德盛怒于此。以往从未有过的……碍于父亲的关系,白敬德对他一直还算客气。可如今……是何缘故?
白岳枫下意识地想要辩解:“大伯,我……”
“孽畜!”白敬德一声爆喝,陡地站起,指着白岳枫道:“再让我听到你非议兄长半个字,家法处置!”
白敬德排山倒海般的怒火倾盆而下,白岳枫彻底僵住。他脸上血色尽失,端着酒杯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震惊,更怨恨。他没想到,一向对他还算宽和的大伯,竟会为了那个声名狼藉的白逸襄,当着这么多长辈的面,如此不留情面地训斥自己!
一顿家宴,也因此不欢而散。
白岳枫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院子,将自己关在房中。窗外清冷的月光照进来,映出他那张因怨恨而扭曲的脸。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白逸襄……白敬德……
你们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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