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的秋雨,连绵不绝,将整个行辕都笼罩在一片湿冷的愁云惨雾之中。
太子赵钰将一卷竹简摔在地上,对着满屋的幕僚怒吼道:“废物!通通都是废物!童谣传得天下皆知,你们就没一个人能想出个对策来吗?”
屋内的幕僚们个个噤若寒蝉,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里,连身为东宫詹事的白逸襄也“羞愧难当”,低头不语。
赵钰摇摇头,连白逸襄都没有办法,那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的确,那首童谣就像是长了腿的鬼火,一夜之间便烧遍了整个京城,堵住了这家茶楼,又从那家酒肆冒了出来,根本无从下手。
更让他焦头烂额的,是三日前,父皇派来的那位监察御史。
那老头姓钱,是御史台出了名的“铁面判官”,油盐不进。他一到雍州,既不拜见太子,也不理会地方官的宴请,只是每日板着一张脸,领着几个小吏,在灾民营和河堤工地上来回巡查。
他只看,只记,不与人说话,连自己的面子也不给。
那老头浑浊而锐利的眼睛,想起来就让他寝食难安。
就在太子内外交困、焦头烂额之际,张茂神色凝重地快步走了进来,他来到太子身边,在耳边说了句话,太子便立即屏退了左右。
待闲杂人等尽数离开,张茂才将一封信呈到了赵钰的面前。
“殿下,”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怒火,“是白府二郎白岳枫的密信。”
赵钰皱了皱眉,拆开了信。
张茂探头看了过去,见太子没有反对,便大胆的跟着阅览起来。
那信里先是将白逸襄在清音阁之事形容为“蓄谋已久,意在攀附秦王”,接着,便将那晚的家宴绘声绘色的描写了一遍,重点突出了白敬德如何为了“声名狼藉”的白逸襄而当众斥责他。
看着看着,张茂轻声读了出来,且声音越来越大:“……堂兄离京前一日,曾与温氏女深夜于后园会面,形迹可疑。温氏一族,素与侍中谢安石过从甚密。而近日,家父竟也一反常态,对谢安石呈上那套‘募工兴利’的荒唐之言大加赞赏!而草民四下打听,原来那“募工兴利”之策是秦王赵玄提出的,因此,草民斗胆揣测,白家,恐有异心!”
“这!这!”赵钰还未看完,一旁的张茂已经嚷嚷起来。“反了!真是反了!”
张茂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地道:“殿下,臣早就说过,那白逸襄心机深沉,不是易于掌控之辈!您看看,这不就应验了!他们白家,这是在玩两面三刀的把戏!明面上派白逸襄来辅佐您,暗地里却通过温家和谢安石,去吹捧秦王那套所谓的‘治水良策’!他们是一边用功德碑帮您败坏名声,一边又让谢安石去陛下面前给秦王邀功!这是要给他们白家,留一条投靠新主的后路啊!”
这封来自白家内部的告密信,彻底证实了张茂心中所有的猜忌。在他看来,白家的背叛,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然而,出他所料,太子赵钰却在最初的震怒过后,缓缓地冷静了下来。
赵钰将那封信纸慢慢地揉成一团,又缓缓地展开,反复看了两遍。那双与皇帝有七分相似的眸子里,闪烁着复杂难明的思绪。
“茂卿,”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有些可怕,“你觉得,这信中的内容,会是谁想让孤看到的?”
张茂一愣:“殿下,这……这自然是白岳枫……”
“愚蠢!”赵钰低声骂了一句,将信纸扔在桌上,“白岳枫不过是个被嫉妒冲昏了头脑的棋子!你动动脑子想一想,孤若是在此刻,因这封信与白逸襄反目,最高兴的,会是谁?”
张茂的额头,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他嗫嚅着,半晌才吐出两个字:“是……是秦王……和晋王……”
“这便是了。”赵钰冷笑一声,重新靠回椅背,眼神变得幽深起来,“此计,名为‘离间’。他们是想让孤自断臂膀。若孤真的信了,那才是正中他们的下怀。”
张茂听得心惊胆战,连忙请罪:“殿下圣明!是臣……是臣愚钝!”
赵钰摆了摆手,他虽然看破了这层离间计,但白家……真的就那么清白吗?
书房内,陷入了一阵沉寂。
良久,赵钰才再次开口道:“传孤之令。”
“从今日起,对白詹事,要加倍的礼遇。凡行辕之内所有供奉,皆分他一半。孤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白逸襄,依旧是孤最信任的肱股之臣。”
“殿下?”张茂不解地抬起头,“这……这又是为何?”
赵钰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茂卿,你以为,白逸襄当真是世人眼中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麒麟儿’吗?你错了。”
他站起身,踱到窗边,看着窗外迷蒙的雨雾,悠悠地道:“他对外是高洁名儒,对内却暴虐凌下。他会因一个戏子而冲冠一怒,也会为了粉饰太平而亲撰碑文。这说明,他不是什么圣人,与常人无异,也是个贪慕虚荣、追名逐利的俗人。”
“对付君子,要用道理。而对付俗人……”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用‘好处’,就足够了。”
“孤不信他白逸襄,能抵挡得住这泼天的恩宠和权势。孤要用这恩宠做枷锁,用这权势做牢笼,将他牢牢地锁在东宫这条船上!”太子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阴沉,“待孤将来功成,这天下……便是孤的天下。届时,他白逸襄,是忠是奸,是死是活,对孤来说,再无意义。”
张茂怔怔地看着太子,觉得他的话很有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没时间多想,忙道:“殿下……英明!”
*
清平郡阴雨连绵不绝,白逸襄的日子也如坐针毡。
赵钰这几日赏赐不断,先是赏了几匹上好的蜀锦,几方名贵的端砚。紧接着,太子又以“白詹事劳心费神,清瘦了许多”为由,命御厨每日为他单开小灶,燕窝、雪蛤、鹿茸等滋补之物,源源不断的送来。
张茂更是每日早晚两次前来问安,嘘寒问暖,那份殷勤,几乎让整个行辕的幕僚和官员们都看红了眼。
白逸襄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赏赐,又想起那日张茂与太子在收到密信后,投向自己那夹杂着审视与狠厉的眼神,心中已有了一番思量。
再结合昨日父亲从京城寄来的家书,信中痛斥白岳枫的恶劣行径,他几乎可以断定,那封让太子对自己态度大变的密信,正是出自他那位“好堂弟”之手。
他不知白岳枫会如何构陷自己,从太子的态度上看,应当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
白岳枫的话,太子并非全然不信,只是暂时还需用他,这赏赐,是恩宠也是警告。
白逸襄想通了其中缘由后,翌日,便称病不出,以避锋芒。
太子听闻后,派来了随行的太医。
此刻,须发斑白的老太医,正搭上白逸襄手腕上诊脉。
太医手捻胡须,微闭双眼,眉头时紧时松,半晌后,才收回手,恭敬地道:“白詹事,您这是……郁结于心,思虑过甚,导致气血不畅。旧疾未愈,又添新愁,切忌再劳心费神了。”
白逸襄闻言,剧烈的咳嗽起来。
“多谢……多谢先生……”他一边喘息,一边问道:“我这病,怕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只是不知,下游的灾情……近日如何了?太子殿下……可有何良策?”
老太医皱了皱眉,从脉象上看,白詹事的身体,无任何缘由咳嗽的如此剧烈……连日的用药也不见好转。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学艺不精了。
“唉,白詹事,你此时应该多休息,不应再烦心政务了。”
“无妨,残躯若不能为殿下分忧,不如一死。”
太医叹了口气,无奈道:“殿下仁厚,心系万民。只是这地方上的官吏,盘根错节,一个个都滑不留手。报上来的情况,皆是‘一切安好,民心安定’。殿下每日里被他们围着,听到的、看到的,都是粉饰过的太平。纵有雷霆之志,亦是……亦是无奈啊。”
“那真是……难为殿下了……”
“太子近日也是郁结于心,思虑过重。”太医摇摇头,拱手道:“詹事且修养时日,老夫告退。”
白逸襄虚弱的点点头,“先生慢走。”
待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整个院落都恢复寂静,榻上气若游丝的白逸襄,突然坐了起来。
“石头。”
“哎,郎君。”
“去门口守着,我今晚谁也不见。”
“好嘞!”石头瓮声应了一句,快步走到门口,带上了房门。
白逸襄利索的下床,走到桌案前,原本因体虚而微弯的脊背,此刻挺得笔直如松。
这副身体虽然底子太差,但重生后日日调养,闲时吐纳练气,活动筋骨,已然大好,早已不需人搀扶才能行走。
那老太医或许能看出一些端倪,但强壮如牛的石头尚能被诊出身体湿热,肝火过旺,自己这身体状态,也不可能是全然无病。
白逸襄不作多想,点亮了桌上的油灯,铺开一张宣纸,提起笔,蘸饱了墨。一幅关于黄河上游的详细舆图,以及一套更为激进、也更为凶险的计划,开始在他脑中飞速成型。
然而,笔尖还未落下,书房的窗户,突然“吱呀”一声打开,随即夜风吹进,烛火猛地摇晃,几乎熄灭。
白逸襄皱了皱眉头,正要起身关窗,却瞥见一个黑影,竟借着风势,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从窗外飞身进来!
那动作迅捷、流畅,落地时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谁?!”
白逸襄厉声喝道,本能地将手中毛笔朝着黑影掷了过去!
那黑影身形一晃,便鬼魅般地欺身而上。白逸襄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凌冽的杀气已扑面而来!
白逸襄心中大骇,急急后退,同时运气高喊道:“石头!有刺……客……”
他的喊声还未完全出口,一道冰冷的寒光划过,抵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快!太快了!他都没看清对方的动作。
白逸襄的身体瞬间僵住,再不敢有半分动作。
那个将他制住的刺客,浑身都笼罩在黑色的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冷萃黝黑的眼睛。
“石头?”对方低沉沙哑的声音从面罩下传来,“你说的是门口那个大块头吗?”
白逸襄眨了眨眼,当作是肯定。
“他睡得正香,不会进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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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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