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赵渊,首先看了中常侍靳忠呈上来的“京城杂记”,上面那关于京中士林舆论的最新动向,让他威严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惊诧。
“看来我大靖民间,真是人才济济。”
靳忠立刻露出似懂非懂的尴尬笑意。
接着,赵渊拿起了钱忠的表奏,看了上面的内容,他微微皱眉,仍是看不出喜怒。
最后,他拿起了赵玄的上表,当看到“凭空多出两万‘人头’的口粮和工钱”时,他的面部肌肉明显一紧,明显到一直低眉顺眼的靳忠都能用余光察觉到。
靳忠垂手侍立,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
果然,只听得“啪”的一声,赵渊将表奏摔到了桌上。
“传旨!”赵渊低声喝道。
“在!”靳忠瞬间应道。
“命侍御史陆琰为朔津监察御史,即刻启程,前往朔津,协同秦王,督办新政,若有违抗政令者,不必请奏,皆由秦王发落。”
“再传一道旨,告诉太子,功德碑一事,朕已知晓。他既有心,朕甚慰。让他好生在雍州‘体察民情’,抚恤难民,不必急着回京。”
靳忠眼珠转了转,不敢迟疑,连忙躬身领命。
……
亥时三刻,紫宸殿内的灯火终于次第熄灭。
伺候着皇帝赵渊安然寝下,又仔细验看过殿门的值守安排,中常侍靳忠才拖着一身疲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冰冷的夜风一吹,让他那因久在暖阁而有些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缓步走向了宫城深处、专供内侍高官轮值的“掖省①”。
掖省之内,陈设简朴却洁净。两名早已等候多时的小黄门立刻躬身迎了上来,一个手脚麻利地端来温热的铜盆,伺候他盥洗;另一个则捧着干净的布巾,跪在他脚边,准备为他浣足解乏。
靳忠安然地坐在榻上,任由那两个小黄门殷勤地服侍着。他闭目养神了片刻,才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那信纸没有封蜡,只是简单地折叠着,正是白日里散骑常侍郭亮府上的人,托与他的密报。
他并未急着看,只是将那信纸在指间缓缓摩挲,感受着纸张上因紧张而留下来的汗渍。
直到小黄门为他拭干了手脸,又换上一盆温度正好的热水,准备为他浣足时,靳忠才缓缓睁开眼,将那封信,凑近了身旁几案上跳动的烛火。
信纸一角触及火焰,瞬间便蜷曲、焦黑,升起一缕带着墨香的青烟。火光映在他那张沟壑纵横、看不出真实年岁的脸上,明灭不定。
他静静地看着那纸张在火舌中化为飞灰,最后连一丝痕迹也未曾留下,眼神却穿过那跳动的烛焰,望向了深不可测的黑暗。
郭亮……这步棋,怕是已经走到死局了。
靳忠微微眯起了那双总是盛着谦卑笑意的眼睛。
秦王赵玄如今风头日盛,这在旁人看来是天大的恩宠,但在他这等久随君侧之人眼中,却未必是福。陛下今日之所以对秦王那套“募工兴利”的新政大加赞赏,甚至不惜为此连下两道圣旨,无非是因为此策,恰好搔到了陛下的痒处。
黄河水患,乃国之顽疾,更是陛下的心头大患。此症结盘根错节,早已非一日之寒,牵扯着从地方到朝堂无数世家权贵的利益。陛下非不能治,实不愿治也。如今,既有秦王这般“热血”的皇子愿意主动请缨,去啃这块最硬的骨头,去当那个冲锋陷阵的靶子,陛下自然是乐见其成。
成了,是皇恩浩荡,君父神武;败了,亦不过是秦王操之过急,思虑不周。无论胜败,于陛下而言,皆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可朝局之诡谲,又岂是这一件事便能定论的?
晋王赵辰,手握兵权,骄横跋扈,乃军方勋贵之首;楚王赵奕,才名远播,清流拥趸,为南方士族所望。这二人,皆非易与之辈。如今三王并立,储君之位依旧是雾里看花,谁人能说自己看清了结局?
在这扑朔迷离的棋局中,陛下今日那封发往雍州的敕书,才真正是落下的妙手,令人玩味。
太子无能,贪功冒进,激起民怨,已是天下皆知。可陛下非但不罪,反而温言抚慰,言辞恳切,嘱其好生“体察民情”,不必急于归京。
这其中深意,若非如他这般,在君王身边侍奉了数十年,早已将一颗心磨得七窍玲珑之人,又有谁能真正窥破那九重宫阙之后的帝王心术?
赵渊此书,看似体恤,实则字字皆是枷锁。这一道旨意,便等同于将太子软禁在了雍州,彻底剥夺了他回京争辩、收拾人心的机会。
当然,还有更深一层。
只要太子赵钰的储君之位一日未废,他便是悬在诸位皇子头顶最名正言顺的利剑,是朝堂党派得以暂时平衡的秤砣。若此刻太子轰然倒台,朝中必将掀起一番惨烈的恶斗,那才是陛下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帝王之道,在于制衡。
靳忠想到此处,心中对赵渊的敬畏又深了几分。
不过……无论这储君之位最终花落谁家,看陛下今日对朔津之事的雷霆之怒,郭亮那边,怕是再无翻身的机会了。
想到这里,靳忠的嘴角,逸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自得笑意。幸好自己多年来行事谨慎,与那郭亮虽有往来,却仅止于几句场面上的称兄道弟,从未收过他一分一毫的好处。如今他大厦将倾,自然也牵连不到自己身上。
为奴者,最要紧的便是这八个字:知进退,明得失,懂取舍。
正当他沉浸在这份独善其身的通透之中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那正为他浣足的小黄门,正抬着头,用一种好奇的目光偷偷打量着自己脸上那抹转瞬即逝的笑意。
靳忠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啪!”
一声清脆刺耳的响声,在寂静的掖省内炸开。
他反手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那小黄门的脸上,力道之大,直接将那瘦小的身子打得一个趔趄,滚到了一旁。
“没规矩的东西!”靳忠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股子淬了冰的寒意。
那小黄门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连滚带爬地跪了回来,一边重重地磕头,一边颤声道:“奴婢该死!奴婢知罪!干爹息怒,干爹息怒!”
靳忠冷冷地看着他,缓缓将脚从铜盆中抬起。
“揣测主子心意,乃是宫中第一等的大忌。若是在御前让你这般当值,不出半炷香的功夫,你的脑袋便要与脖子分家了!”
“干爹教训的是!奴婢以后定当谨记于心,再不敢犯!”那小黄门抬起头,半边脸颊已经高高肿起,嘴角渗出血丝,眼中却满是机敏与后怕,“奴婢一定用心学,日后好为干爹分忧。”
“哦?”靳忠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的怒气倒消减了几分,“你倒是个机灵的。”
“奴婢这点机灵,都是平日里看干爹为人处世,耳濡目染学来的。”
这话,既是奉承,又带着几分真诚。靳忠挑了挑眉,“你叫什么名字?”
“回干爹,奴婢贱名刘振。”
“刘振……”靳忠默念了一遍,点了点头,却没再多言,只是将脚伸向另一名早已吓得不敢动弹的小黄门,“宫里的学问,深着呢。慢慢学吧。”
“是,奴婢记下了。”刘振恭敬地再次叩首。
靳忠对他已然失去了兴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刘振和另一个小黄门如蒙大赦,不敢抬头,弓着身子,端着铜盆,碎步倒退着,快步退出了掖省。
待房门被轻轻合上,掖省之内,再次恢复了那令人窒息的安静。靳忠缓缓闭上眼睛,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只是那跳动的烛火,将他脸上那深邃的皱纹,映照得愈发晦暗不明。
*
朔津郡最大的官仓——永丰仓外。
奉旨协同查案的侍御史陆琰,一身酱紫色官袍,头戴獬豸冠,面目森冷。他与一身青金铁甲、按剑而立的彭坚并肩。在他们身后,站着百名刀剑出鞘的朔津郡兵。此兵马,监乃是监察御史陆琰凭天子节钺,自朔津郡尉府临时征调,以行“清查仓储,震慑宵小”之权。
那朔津郡守及一众官吏也跟在一旁,噤若寒蝉。
“开仓!”
随着陆琰清冷威严的声音落下,仓储大吏战战兢兢地上前,用颤抖的手开启了那一道道厚重的门锁。
“嘎吱——”
尘封的仓门缓缓洞开,一股陈年谷物霉变的气息扑面而来。
兵士们举着火把,正欲入内。就在此时,一股浓烈刺鼻的、混合着桐油与硫磺味道的黑烟,毫无征兆地从仓库深处猛地翻涌而出!紧接着,橘红色的火光冲天而起,伴随着木料燃烧发出的“噼啪”爆裂之声,瞬间便将半个仓库吞噬!
“走水了!”
“祝融之灾!”
外面的官吏们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场面瞬间大乱。
“乱什么!”彭坚一声暴喝,镇住场面,“所有官吏,原地跪下,不许妄动!秦王亲卫,随我来!”
彭坚带领卫兵往仓库后方奔去,滚滚浓烟之中,只见一个黑影,正沿着墙角的阴影飞速奔跑!
“贼子休走!”彭坚大喝。
彭坚虎目圆睁,脚下猛地发力,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追了上去!眼看那人就要逃出侧门,彭坚不再犹豫,从腰间抽出一柄随身的短戟,用尽全力,猛地掷出!
“咄!”
短戟破空而去,越过人影的耳朵,钉在旁边一棵树上,戟尾兀自“嗡嗡”作响。
那黑影为躲短戟向侧方滚去,就是这片刻的耽搁,彭坚已如猛虎下山般扑到近前,铁钳般的大手一把便扣住了对方的咽喉,将他死死地按在了墙上!
“说!受何人指使!”彭坚厉声喝问。
被他制住的是个身材瘦小的汉子,他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决绝的凶光。他猛地一咬牙,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随即,一股黑色的血液,从他的嘴角汩汩流出。
“不好!”彭坚心中大骇,连忙伸手去捏他的下颚,却已为时已晚。
那人浑身一阵剧烈的抽搐,脑袋一歪,便彻底没了声息。他竟是早已在齿间藏了剧毒,见事败,便毫不犹豫地咬碎毒囊,当场自绝!
彭坚怔在原地,看着这具尚有余温的尸体,一股寒意从心底直冲而上。
……
秦王营帐之内,听完彭坚的紧急回报,赵玄霍然起身。
“彭坚!”
“末将在!”
“你立刻点齐帐下所有亲卫,前往河道官署,将李世昌控制起来!若有拦阻,格杀勿论!”
“末将遵命!”彭坚抱拳领命,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帐中僚属互相看了看,皆现出担忧之色,冯玠道:“正是怕有人火烧仓库,咱们已派人连夜看守,就等御史陆琰持天子节钺前来,调兵查抄,谁知此等严防死守,仍然被他们钻了空子。”
陈岚道:“殿下,我们如此严防,他们竟能派出死士放火,那与此事关系重大的李世昌,恐怕……”
赵玄坐回榻上,面色凝重,久久不发一言。
众人知道此时多说无益,便都不再说话,只等彭坚回来。
半个时辰后,河道官署。
彭坚一脚踹开了李世昌那间雅致的书房大门。
房内,一片死寂。
檀香的余烬尚在炉中,几案上的茶,也仿佛还带着一丝温热。
房梁之上,李世昌的官服穿得整整齐齐,身子正随着穿堂而过的冷风,微微摇晃。
注①:
掖省:
“掖”指宫殿正殿两旁的侧殿或廊庑。“省”在这里指官署或附属的屋舍。掖省就是设在宫殿旁边的官署或值班房,方便官员快速到达皇帝身边。
另有“值庐”和“值房”的说法,“庐”是小屋的意思,“直庐”就是值班用的小房子。这是一种更通俗的说法。这些房子通常条件比较简陋,仅提供一张床、一张几案,供官员短暂休息。
本文设定掖省为位阶较高之人轮值休息之用,值房为低等太监侍女居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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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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