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楼朝才发现他对这个本应该陌生的老人接受度如此的高，或许是因为姑婆的讲述里没有任何技巧，全是真情。
她总是说兄长对她的照顾和迁就，却未曾提过她受过的委屈。
她说了很多的事，然后拉着楼朝的手，轻声说：“姑婆好些年没跟人好好说过话了，有点啰嗦，你别见怪。”
“没事，您慢慢说，我认真听。”
他的手掌覆盖在老人的手背上，青年宽大的手掌握着她的手，她怔愣地看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匆匆把双手收回来，她先是局促地抓紧了自己的长裤，这个动作让她回想起不好的记忆，她又伸手去端那杯热茶，之后便再也没有放开过。
她又继续讲了很多关于楼一国和楼伟的故事，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楼伟夫妻俩是自卑又敏感的小可怜。
可楼朝自然不会觉得他们有什么可怜之处，只是觉得他们自卑又懦弱，自私又清高。
他们聊了一个小时，易锦阳觉得自己都快把那三个碗盘包浆了。
“要不咱们还是出去溜达溜达吧，这不是个事儿，你先出去看看她哭完没。”
程楚举步往外走，到门口时又被易锦阳拉了回来。
“先别，你先跟我说说这个老人家到底是不是楼医生真的亲戚，她人咋样啊。”
现在想起那天晚上出租屋的画面他都觉得怵得慌，那一把明晃晃的菜刀甩在地板上，但凡他心里承受力差点，都躺地板上了。
“你倒是说啊，熟不熟啊，是不是骗子啊！”
程楚满脑门问号，他看着像那么无聊又博学的人吗？不过有一个地方他觉得能解答易锦阳的疑惑。
“来，少爷跟我走。”他在前面领路，离开后院时顺手临走了窗台上放的南瓜籽。
几分钟后，易锦阳来到了一个小广场，那里有一群大爷大妈正在跳广场舞，旁边还有一群人坐在花坛边闲聊，他们装备齐全，屁股底下有垫子，左边有茶杯，右边有零嘴，程楚揣着一包南瓜籽，蹲在花坛上，热情地加入了他们。
“诶，叔，楼伟上一次回老家是啥意思，你们晓得不？”
就这么一句开场白，后面都不用他们再说话了，这就是村中情报局的实力。
不过十分钟，易锦阳连楼伟中考成绩都知道了，但关于姑婆的部分少之又少，易锦阳给程楚使眼色，聊这种活着不如死了的人有啥意思，让他抓一抓重点！
他的提醒刚刚给出去，村中情报局的话题就转到了楼朝身上，在他们眼里跟楼伟比起来，楼朝不算有出息。
“算起来快三十岁了，也没结婚、也没个孩子。”
“重点是没掏钱给村里修路吧！”程楚这话放出来，易锦阳连带着几个老太太都拿眼睛瞪他，易锦阳气得嘴角抽抽，而程楚却面不改色，tui了一口瓜子皮，又说，“都三十岁了，也没有回过老家，一看就是在外面混得不咋滴啊。”
村中央情报局骨干一号：“不是吧？我听说他上班的医院挺厉害的。”
程楚：“厉害啥呀，又赚不到钱，我在那边有朋友跟我说了，他日子过得老惨了，住地下室，每天跟蟑螂、老鼠过夜，一天三顿都吃满头沾开水！”
易锦阳：“？？？”
这剧情是个什么走向？
他们不是来听故事的吗，怎么变成讲故事的了！
“zen事儿，我朋友本地人，他ZI道！”程楚看向易锦阳，把接力棒交到他手里。
易锦阳在所有人期待的眼神里重重地点了点头，“是，是这样的！”
村中央情报局骨干二号：“咋会这个样子呢，楼伟挺有钱的啊。”
易锦阳一拍大腿，激动又气愤道：“那当然是因为他这个人不配当爹啊！从小就不给吃不给穿，赚那么多黑心钱也不给家里孩子花！”
程楚：“就是就是，你们说说一个人赚那么多钱却不给自己儿子花，还能有其他原因吗？不就是在外面有人了嘛，男人有钱就喜欢养小三二奶这多正常，但是居然连自己亲儿子都虐待这事儿可就太过分了。”
他们的故事转折有诸多硬伤，从楼朝没钱转到楼伟瞎搞，前后句毫无逻辑关系，但楼伟渣男抛妻弃子的形象已经逐渐立住了。
“小伙子，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啦！最近不是听说楼朝回老家了嘛，就是为了来抓他爹的私生子！听说养老家了！”程楚绘声绘色地说完，低头剥瓜子时觉得这声音略显耳熟，一扭头，就见到楼朝牵着姑婆站在他身后。
姑婆听完后整个人都很慌张，姑婆没听故事的前半截，但已经深深地进入了剧情中，毕竟楼朝就站在她身边，若是没事儿，他怎么会突然从那么大老远的地方回来。
她望向楼朝，那眼神既心疼又愤怒，楼朝按着她的手背无声地安抚，刚想说话呢，另外一个说书人又开始疯狂加戏。
易锦阳没有程楚的敏锐度，他这会儿也在这故事里代入了情绪——愤怒的情绪。
“要说这男人可真不是个东西！把自己父母丢在老家不管不顾，给那么两个臭钱就自以为能立好大孝子的人设？奶奶们你们根本不知道他一年赚多少钱，那些小钱都不如他一笔奖金的零头！可就算是这样，他也从没给过自己儿子一口饭吃！喝多了那是又打又骂，白天晚上的不着家，一回家就摔东西！可怜的楼医生啊，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肤……”
他说完，还想给刚刚提问的老人家再热情地补充几句，一扭头就见到了“浑身上下每一块好皮肤”的小楼同学。
易锦阳张大的嘴急匆匆地合上，抿紧，锁死。
低头，想扣开脚边下水道的盖子钻下去。
程楚也是差不多的神态，望天望地，就是不敢跟楼朝对视。
姑婆是万万没想到她嘴里聪明又努力的楼伟竟然是这样的人，瞬间又淌出来一脸热泪，抓着楼朝的胳膊，心疼又难受，说话时都能听出来她噎得快要心梗。
“孩子你受苦了啊……难怪你刚刚你一句都不跟我提他呢，我真是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人。”
楼朝身为这个故事里最重要的主角之一，此时脑子是一团浆糊，尴尬到脚趾抠地，可他又能感受到的另一个自我在狂喜。
吃喝管够，上最好的学校，让他考第一名，那是每个父母都有的望子成龙的愿望，这样的完美父母哪能挑出一点缺点呢，至于说什么精神虐待、心灵创伤，我看你一块肉也没少啊。
什么心理疾病？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哪能叫病呢。
所以哪能叫虐待啊。
那么把故事换个方式来讲就好了。
“哎哟，看着孩子怎么瘦成这样，脸色这么白，一看就是从小就没吃过好的……”
“天杀的，谁能想到这人竟然是这样的禽兽呢，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真是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啊！”
村中央情报局头号骨干发表全文总结。
楼朝垂着脑袋，手臂抱着胳膊手指死死地掐着自己的皮肤，他真的快憋不住了，快……要笑出声了。
可他越是如此畏缩的反应，就越是增强了这个故事的可信度。
姑婆心疼得眼泪汪汪的，拿出她的毕生绝学把楼伟从头到尾妈了个遍，烂心烂肝烂肺，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好物件。
村中央情报局的骨干们也激情加入，大抵只需要半天时间，楼伟渣爹的名号就将传遍整个楼家村。
群情激奋时，程楚敏锐地捕捉到了楼朝憋笑的嘴角，他给易锦阳拎起来，给少爷加戏。
记得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雨夜，少爷和父母去朋友家聚会，下车时发现路边躺了个小孩儿，那孩子瘦骨嶙峋，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肤，脑袋被开了瓢，浑身都是血，那血水像河一样哗啦啦地流……
夫妻俩还以为已经死了呢，正在哆哆嗦嗦报警，结果聪明的少爷探了探鼻息，发现人还没死，赶紧让自己爹妈把人弄上车，一路闯红灯开着280迈把人送到了医院，医生做完检查，说再晚三秒钟这孩子就救不回来了！
楼朝已经是憋到了极点，抬手捂着嘴，掐得死死的。
这故事槽点太多了，什么聪明的少爷探鼻息，医生的三秒钟……可偏偏他又讲得非常精彩，所有人都听得特别认真，甚至包括易锦阳。
“幸好小易的父母及时出现啊，不然楼医生真就没命了，后脑勺整整缝了三十多针啊……胳膊、腿都是粉碎性骨折，都是他爹喝多了打的！”
群众的愤怒也抵达了极点。
骨干一号发言：“天杀的！虎毒还不食子呢，他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
骨干二号抢答：“肯定是因为外头还有野种啊！要真是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宝贝都来不及呢！”
啪啪啪！程楚猛猛猛拍了三下手掌，激动得唾沫星子乱飞：“对啊对啊对啊！就是因为这样！还好遇见了小易父母啊，几十万的医药费都是他们家出的……”
众人一听几十万，耳朵又瞬间支棱了起来。
“小易家有钱啊！”
“对我家有钱！”易锦阳非常用力地拍了拍胸口，“以后大家有事吱声！楼医生的事就是我的事，他的老家就是我的老家！大家别在用那衣冠禽兽一分钱，脏了大家的眼 ！”
少爷当场拨款，要给广场加一个巨大的电子屏，请大家看24小时露天电影。
楼朝仰头看着这两位形象高大的说书人，他头一回知道，胡说八道竟然也能变成优点。
今日一战，渣爹的名号彻底的打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