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锦阳起身，垂着脑袋跟楼朝对视，“真的吗？那我就不走了。”

“啊？走什么走？”姑婆模糊地听了几个字，以为他要走，左手捏着青菜晃晃悠悠地走出来，“别走，吃完晚饭再走，水马上就开了。”

楼朝先是迅速地往后退了一步，才回头看向她，言语间带着诧异，“都已经可以做饭了？”

他的意思是今天刚入住，房间就已经完善到可以做饭的程度了，可姑婆却听成了“这么早就开始做饭”。

“不早咯，不早咯。”

姑婆扭身往回走，留给他们俩一个歪歪扭扭又忙忙碌碌的背影。

楼朝跟着她一起走进屋内，锅里烧着滚水，她在水龙头下面，洗菜、摘菜，提前调好的肉馅放在一旁做准备。

姑婆说家里的晚餐大多数时候都是面条，今晚比较仓促，就简简单单下碗面，后面时间足够会给他做他喜欢的菜。

“想吃什么后面慢慢告诉我哦，慢慢说，我这脑子也不一定记得住。”

楼朝站在厨房门口撸袖子，跃跃欲试要来帮忙，被姑婆一蛄蛹挤了出去。

“你就好好呆着吧。”

“喔。”

楼朝便停在了门口，跟易锦阳像一左一右两个门神一样守候着。

易锦阳盯着楼朝，而楼朝始终看着姑婆。

他眼神看着，思绪却飘得很远。

虽然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锅里滚水和姑婆切菜的声音，但楼朝还是感受到了热闹的气息，是他从来不曾拥有过的那种人间烟火的“热闹”。

她苍老，步履蹒跚，分明已经走到了生命的黄昏，可楼朝却觉得她身上有充满了神奇的力量，就像野草一样坚韧。

面条熟得很快，姑婆拿了两个中号碗，和一个超大号碗。

“好啦好啦，快端，一会儿碗烫了不好端。”

易锦阳率先过来，本来想一手一个，但楼朝挤了他一下，示意自己端自己的碗。

于是姑婆第一个端着碗出来，两个长腿青年跟在她身后，做游戏一般慢吞吞地挪动步子，排着队走出了厨房，来到餐桌旁。

楼朝在餐桌旁坐下来，搅拌碗里的面条，底下铺着一层烫好的青菜，切得很细的蒜粒，调味料用得蛮重，大约是因为年纪大了尝不出什么味道。

不算美味的面条，但是里面却塞了快半碗肉丸子，都在他和易锦阳碗里，姑婆碗里却很少。

他的前半生算是衣食无忧，但每顿饭味同嚼蜡，所以从未获得过这样“美味的偏爱”，他很小气地自己吃完了，连汤汁都没怎么剩下。

易锦阳却一反常态，吃得很慢。

楼朝倒是没太在意，毕竟姑婆这厨艺除了宠爱，色香味是一点也不沾。

晚餐结束后，易锦阳把洗碗的活儿抢了，当然不是因为他爱干活，主要是因为少爷买了洗碗机，目前这个家里三人就他一人会用。

“先这样，再这样，然后再这样。”

少爷蹲着认真教学，楼朝和姑婆站在他身后，认真听讲。

“然后呢？”

易锦阳回头看着他俩，轻松地双手一摊，“然后就可以去看电视了。”

“嗯。很简单。”楼朝推着姑婆往外走，进行下一步收尾操作——看电视。

姑婆不太能够理解，“洗碗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整个这么复杂的大机器，这得多少钱啊，还浪费电费。”

她对冰箱、洗衣机等大家电还是有基本的价格认知，这回总不能撒谎说是两元店跳楼大甩卖，于是楼朝看向易锦阳，期待他的发言。

少爷咬着下唇，左思右想都没编出来一个合适的价格，窘迫地跟他对视，眼里写着求饶。

“价格不重要，电费也不重要。”楼朝把姑婆按在沙发上，“最重要的是你可以坐下来歇会儿，看会儿电视。”

姑婆不理解，问道：“看电视都变成重要的大事情了？”

于是楼朝给她讲了个故事。

一个妻子下班后回到家，无所事事的丈夫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桌上放着中午的剩饭剩菜，苍蝇萦绕。她在门口换了鞋，顺便把丈夫踢得凌乱的鞋摆好，走过去收拾餐桌上的碗筷，她把油腻的碗筷丢进水池里，同时开火做饭。

她今天生理期，本来是想要请假的，但请假后整月的全勤也没了，实在是不划算。她只好忍着不适上班，还得趁午休时回来做饭。

下午下班回来还要洗碗，做晚饭。

水池里放着水，锅里烧着水，她拿着菜刀切菜，菜刀触碰砧板的声音跟男人在客厅里的笑声重叠。

楼朝是个喜欢互动的讲述者，于是他问：“你猜她做了什么菜？”

易锦阳刚举手，还没来得及抢答，楼朝就已经公布了正确答案。

“她把她的丈夫剁了。”

易锦阳吓得一屁股从沙发上滚了下去，“哥！”

情绪激动，他都喊破音了。

楼朝还在完善他的故事，拿出手机搜索关键词，“你看，真实案件。”

姑婆并没有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假，毕竟这些想法也曾无数次在她脑海里演练，她只是慢吞吞地点了点头，“看会儿电视确实挺重要的。”

很显然，事故发生的原因不仅仅是洗几个碗、做一顿饭，但那天少洗几个碗、少做一顿饭，惨剧就不会发生，又或者是惨剧终于结束。

易锦阳从沙发上爬起来，很不理解地拉了下楼朝的胳膊。

“道理我都懂，你这也太吓人了，还好你是个医生，不是老师，不然祖国的花朵都让你祸祸了。”

楼朝却不以为然：“这不是一个挺好的寓言故事吗，里面包含了一个非常深刻的做人道理。”

易锦阳问：“什么道理？”

楼朝说：“少让女人洗几个碗，世界会美好很多。”

然后姑婆就开始笑，开怀大笑。

她暗暗发誓，一定要用她不聪明的脑袋迅速掌握洗碗机的使用方法。

易锦阳感觉有点参与不了他们的话题，果然血浓于水不是白说的。

他去洗了些水果出来，因为近些时间的多次实践，现在做果盘是他的绝活儿。

“来尝尝我的‘拿手好菜’。”

水晶透明的果盘里，躺着几只乖巧可爱的苹果兔子。

楼朝叉起一只给姑婆，姑婆都不舍得咬，“好看是挺好看的，就是这也算是拿手好菜吗？”

楼朝说：“已经不错了，你知道他前一个拿手好菜是什么吗？”

姑婆：“是什么？”

易锦阳：“剩菜。”

姑婆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又呲着牙花笑了起来，“剩菜啊，开火热一下就好啦……哈哈哈。”

易锦阳没有解释，都不用开火，因为还有个家电叫微波炉，但他生怕姑婆又想起价格的事，楼朝又讲一个“少用微波炉世界会美好很多”的故事，于是及时地拉了闸。

歇了半个小时后，姑婆说想出去走走，不想动弹的楼朝还是陪着她出了门，他得让姑婆熟悉周围的环境，他不想两个人就此捆绑，他希望的是姑婆能够找到真正的自我。

他介绍起周围的商店，公交站，地铁站，要如何去他工作的医院。

姑婆听得脑子都要炸了，抬手捂着耳朵让他别念了。

楼朝心想这还是人生头一回有人嫌弃他话多，老实地闭上了嘴。

易锦阳是个好动的，没一会儿就受不了他们慢吞吞的步伐，在人行道上蹿下跳，就连姑婆都忍不住感叹：“这小伙子真有活力。”

楼朝刚想附和她，姑婆又突然看着他说，“你是不是不开心？”

楼朝诚实地说：“我一直都不开心。”

他习惯在姑婆面前扮演撒娇任性的孩子，但有些时候演着演着，他就分不清楚哪些是真言，哪些是戏言。

姑婆只当他是因为有对不负责的父母，并不清楚真正的缘由，却是真正地关心着他。

“你回来后好像更不开心了，是去看了那个什么心理医生，心里又难过了？”

她这个年纪的人不太懂什么心理学，更不懂得什么心理疾病，易锦阳下午花了些时间才让她明白，她想起了以前同村有个年轻小姑娘跳河的故事，同村的老太太聚在一起议论，说现在有吃有穿，想不通现在的孩子怎么都那么不懂事。

姑婆那时也是同样的想法，觉得顿顿有肉吃，哪还会觉得生活苦？

可如果对象是楼朝，就算她无法理解，她还是能够确定，她的朝朝不开心了，肯定是受欺负了。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于是楼朝跟他说了老吴项目那个事，他很清楚对方做这些事只是想要他知道叛逆的后果，但他还是增加了一个“假想敌”。

“可能他想抢走我的机会，给他的私生子吧。”

姑婆拄着拐杖的手都气得发抖，叽里咕噜骂了好久，什么恶毒的词安在楼伟身上都不足以平息她此时的怒火。

正巧路过一个广场，左边十来个老太太再跳广场舞，右边几个老头在舞剑。

姑婆此时就是特别后悔，她当初被大哥领回来，就应该去出家，寺庙里管吃管住，还能练就一身拳脚功夫。

她骂得话楼朝偶尔能听懂几个字，心情大好，同时准备刷完海贼王后就去找几步川渝方言电视剧看，恶补一下方言能力。

他移开视线，易锦阳在路边蹦蹦跳跳，起跳后抓了一把树叶，挑挑拣拣，然后拿着一枚心形树叶跑到他身边，献宝似的递给了他。

“谢谢。”

楼朝伸手接过，低头嗅了嗅，没有味道，但他唇角有浅笑的弧度。

姑婆在一旁看着，突然想到了那天在车上见过的干花。

野花卑微但坚韧，不仅开在春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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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4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