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笙声握住拳头的手紧了又松,半晌才吐出一句:“你想套我的话。”
“我真想知道就直接问你妈妈了,为什么要在这和你兜圈子?”
杜笙声眼里似是有几分疑惑:“那是为什么?”
程莳看着她,一字一句回道:“因为我想听你亲口对我说。”
“我自然有一百种方式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那都不是我想要的。”程莳说,“我想要的就是你最真实的回答,而不是别人的,我知道你不会说谎。”
杜笙声冷笑一声,双手抱胸,上半身子渐渐后倚,靠在了床头:“你凭什么给我做这样的担保?”
“我和你很熟吗,程医生?你哪来的自信我对你会全盘托出?”
程莳笑了,叹了口气,然后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向病房门外。
杜笙声问:“你去哪儿?”
“收拾收拾给你办住院手续。”程莳的脚步停住了,站在原地没动,“我们医院不收没病的人。”
杜笙声咬着牙,说:“等一下!”
程莳转过身来看着她。
“能不能,”杜笙声眉头微蹙,“再给我延长一下期限。”
程莳挑着眉看着杜笙声。
“我不想那么快回去。”
程莳没再说话,只是坐了回去,杜笙声只觉得胸腔中那团积郁许久的火又重新涌了上来。
然而这团火在见完阎妍之后就达到了顶峰。
她从来没跟任何一个人说过她家里的这些事,一方面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另一方面是觉得身边根本没有一个她能够完全信赖的人。
程莳看着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就知道她确实赌对了。
先给予情感支持,再表达信任,必要的时候再用点儿小手段警告——心理医生惯用的手段罢了。
“我不是不想说。”杜笙声皱着眉,答道,“我只是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没关系。”程莳安抚她说,“任何人回忆起并不算友好的过去并把它们完整复述出来都相当的困难。”
杜笙声应了一句是啊,然后顺理成章地接上了她的话茬:“那你能回忆起来吗?”
程莳脑袋一时没转过弯,见如此,杜笙声又补了一句:
“那你为什么要和她分手?”
程莳的脑子一片空白。
“她跟我说,她是你女朋友,但我从她的所作所为以及你对她的态度来看,应该更符合分了手的前女友,而不是女朋友。”杜笙声观察着程莳的表情,“我说的对吧?既然如此,那交换吧。”
“你告诉我你们分手的原因,我也会告诉你我为什么和杜小婷闹掰。”
程莳笑了一下。
彼时的杜笙声坐在床上,双臂环住两条支起的腿,半张侧脸靠在膝盖上,有样学样道:“我只是很好奇啊,一向好言好语的程医生,到底会因为什么事,能做到如此决绝地放弃三年的感情的”
三年,换作她可能就做不到了。毕竟曾是和自己朝夕相处真真切切爱过的人,她不可能说断了就断了。
如果她们之间确实有什么矛盾或者不可抗力阻止了她们继续在一起,她可能会发疯,可能会生气,但还是会该解决问题就解决问题,能挽留就挽留。
如果她心里还有对方,那对方就永远都别想逃。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看,程莳确实是个绝情的人。
杜笙声眯着眼看她。
“怎么着?说说呗。”杜笙声猜测道,“她总不能是出轨了吧?”
随后,她就听见程莳说:“因为她想跟别人结婚了。”
“她家里人催她结婚,她经不住催,就去相亲了。”
“就这样。”程莳笑了一下,捏了捏鼻子,“没想到这样说起来还怪简单的,总结起来倒显得像个不大的小事了,哎,挺可笑的吧。”
可谁知杜笙声却并没有笑,也没有点头,表情一时间纷繁复杂。
“这,”杜笙声看着她,试图用手抚平她的嘴角,“一点儿也不好笑啊。”
杜笙声的手温暖,灼热,碰上程莳冰冷的脸颊。
程莳当即就敛了笑。
她望着杜笙声,从她的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里,望见了自己。
少女蜕去了一直以来穿在身上很久的那副暴戾、乖张的躯壳,转而代之的变成了一副温和的模样。
“程莳。”杜笙声的身子往前动了动,伏起身,凑近了,脸对着脸看着她,“你是对的,这不是什么小事啊。”
“不要当玩笑啊,程莳。”杜笙声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却有些颤抖,“你该值得更好的。”
说完这句话,杜笙声自己也都有些恍惚。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被拉近,彼此的呼吸尽数喷洒在对方的脸上,鼻上,嘴上。
杜笙声心里仿佛被什么狠狠地揪了一下,想欲盖弥彰地掩饰这一瞬间的失态,想故作无事地挪开视线,却只望向她的眼底。
程莳的眼底,莹润而潮湿,像黑暗中莹莹发着光的闪耀钻石,也像春日里迷人的贝加尔湖。
·
鬼使神差的,杜笙声的思绪飘到了很远很远。
那个时候,她约莫着还是个五六岁大的孩童。
五六岁,话都说不囫囵的年纪,杜小婷就从外面领进来一个新阿姨。
那个时候她的父亲刚刚离世,说到底她现在已经对父亲的印象近乎于无了,只依稀记得一些零碎细小的片段:比如他经常将自己举高至他的头顶,然后把小小的她放在肩膀上驮着,一边摇一边逗她笑。
她就这样在父亲的摇摇笑笑中长大了,并且开始记事了。
后来,她亲眼看着父亲躺在方方长长的盒子里,闭着眼好像要睡着了,明明是寒冬腊月,身上却只裹了一层薄薄的白布。那个时候还总是有不认识的阿姨和叔叔拍着她的肩膀,一边抹泪一边安慰她道,可怜的孩子。
其实杜笙声后来想想,完整的话应该是,可怜的孩子,真可怜,这么小就没了父亲,以后可怎么活。
但当时的杜笙声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值得可怜,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哭。杜笙声只知道杜小婷又领回来了一个她从没见过的新阿姨,说以后可以一起和她玩,可以照顾她。
杜笙声很高兴。
她很高兴,是真的高兴,所以当别人再次向她投来同情又怜悯的目光时,她会毫不客气地瞪回去,并且叉着腰扬言道:“我不可怜,我还有妈妈,还有小妍阿姨。”
大人们又开始笑,看着她好像在看一只可怜的小狗。
杜笙声也看回去,她觉得她们也很可怜。
她们永远不懂小妍阿姨对她有多么多么好,远比爸爸对自己还要好。
所以,在那一天,杜笙声失去了父亲,但是却又多了一个小妍阿姨。
小妍阿姨,她很喜欢小妍阿姨,比对杜小婷还要喜欢。
杜笙声小时候其实就挺倔的,但因为被杜小婷管教着,一直压抑着自己没往大的地方倒腾。这种倔主要表现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比如让她早上六点必须起床吃早饭她一定会磨磨蹭蹭拖到七点,但也绝对不会不起;比如让她多吃些胡萝卜对眼睛有好处,她偏偏去多夹些西兰花,但也绝不会不吃。
杜小婷拿她没办法,你说她做了吧,她确实也照做了,但她就是能有这个本事唬的别人也不那么痛快。
杜笙声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偏要和她妈妈对着干,也许是骨子里自带的反叛基因,但这种状况随着阎妍的到来则全都改变了。
比如有些事无论别人怎么说都不好使,只有小妍阿姨说了她才听。
小妍阿姨让她往东,她就绝不往西;小妍阿姨让她吃胡萝卜,她就一口不碰西兰花。
那个时候她对于阎妍的感情远比杜小婷还要多得多,因为她记得小时候的杜小婷总是很忙,公司刚刚起步,有太多的事情腾不开身,也抽不出空。所以每当学校里有个什么家长会之类的,也都是小妍阿姨替她去的。
小妍阿姨就好像她童年记忆里的半个妈妈,在她严格规管下的童年里留下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种情感一直延续到初中,一直到杜笙声由小女孩长成大姑娘了,她才发现自己对小妍阿姨的感情好像慢慢变了味。
因为她发现,她对她好像不单单是亲情那么简单。
十三四岁的少女,初潮刚刚来袭,懵懵懂懂的年纪,有一点风吹草动便觉得是自己动了心。
而阎妍对她来说又何止是风吹草动那么简单,亦师亦友,亦母亦姐,这么多年她的所作所为早已在她心里埋下了一颗很深很深的种子,随着这些年的雨露灌溉,倔强而又顽强地冲破了地面,发芽成树。
所以不是风吹草动,而是台风过境,毫无章法地席卷了她整个世界,唯有那棵树却依旧屹立不倒。
阎妍就像她心中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圣洁地发出明亮而又温和的光,照亮了她的整个世界。
于是那天,在月光下,昏黄的灯光洒在了阎妍的半边侧脸上,衬的她温柔又端庄。
平时记忆里一向强大且无所不能的她垂下了半边秀发,素净的脸颊,竟第一次显出了脆弱的模样。
柔软,温婉,且动人,易碎。
忍不住让人想保护,又忍不住让人想靠近。
那时十四岁的杜笙声还是有所顾虑的年纪,没有和家里完全闹掰,还保留着一点儿不得已的分寸。
所以她止住了脚步,停在房门口,看着她。
她看到阎妍站起了身,台灯衬的她的影子格外的高大。可在杜笙声眼里看来却是那么的柔弱可欺,与平时的那个她截然不同。
阎妍看到她似是有几分讶然,许是太累了,眼珠里都掺杂了几根红血丝。
只见阎妍看着她笑:“这么晚了,还没睡呢,笙声。”
杜笙声走近,踮起了脚,抱住了阎妍。
阎妍被杜笙声环抱在了怀里,这不是她们二人第一次拥抱,早再杜笙声还年幼时,她们就这样拥抱过很多次。
就像抱住了柔和的月光。
阎妍拍了拍杜笙声的后背,以示短暂地安抚,似乎在思考下一步该做出何等举动。
然而杜笙声却并没有给她这个反应的机会。
只见她扭过头,将下巴垫在阎妍的肩膀上,很轻很轻地亲了一下她的嘴角。
在圣洁的月光下,十四岁的杜笙声闭上眼,轻轻地吻了吻她的月亮。
·
杜笙声讲到这里戛然而止,只见她眯着眼,盯着前方的那盆白玉香兰,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由远及近,刺破了这几年的层层岁月。
那层一直包裹在心脏周围的密不透光的膜,也终于在这一刻,碎成了齑粉。
这几年来,其实杜笙声从未跟其他任何人说过她、阎妍与杜小婷之间的事,包括和她很好的朋友李婉晴,就连后来陈思甜也是靠着她自己敏锐的洞察力得知了事情的七七八八。
所以就连杜笙声自己也不曾猜想到,少女第一次将自己的秘密显露于人前,竟是和一个相处了仅不到一月的人。
和一个半生不熟的人。
她不知是因为觉得只有这样不远不近的关系最适合倾听,还是因为程莳本身就拥有着让人无条件信任的魔力。总之到最后的结果就是,她确实和程莳交了心。
她将自己的过往,自己的脆弱,自己的挣扎,就这样大大方方地掏出来展现给了程莳。
“所以,”程莳问,“你喜欢阎妍?”
杜笙声没点头,但也没否认,只是反过来问她:“你觉得呢?”
程莳笑了一下。
只见她摇摇头,然后欲言又止:“你先接着往下说吧。”
“后来呢?”程莳轻言道,“你和你妈妈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杜笙声眯起眼睛。
她至今还记得,那天是在大年三十。
·
杜笙声和阎妍的关系自从那天起就变得很微妙。
阎妍似乎是知道什么了,但杜笙声总是过于坦荡,平时有人在的时候她兴许还会注意点儿什么言行举止,但若是屋子里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单独相处时,就又开始变得放纵无度起来。
所以从那天起,杜笙声就察觉到了阎妍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她,避着她,和杜小婷反倒是走得更近了。
这也让杜笙声一时有些生气。
不过杜笙声理解,也尊重,毕竟任由谁发现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崽子最后竟对自己起了这样的心思,都会气得要命。
但阎妍好像又确实和别人不一样。
人前人后,她还是像从前一样对待着杜笙声,总让人挑不出错处。
她不单对杜笙声好,对杜小婷也很好。
但尽管如此,杜笙声还是能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微妙且不同的氛围——她虽然对自己很好,但又确实是在躲着她。
阎妍躲她,杜笙声也躲,只不过她躲的是杜小婷。毕竟任凭哪个母亲晓得自己带回来伺候女儿的人最后变成了那种关系都会气急,杜笙声也知道轻重,所以她并不打算在成年之前跟杜小婷声张这件事,虽然她一向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但这一次却将自己的满腔心思都藏得严严实实。
小狐狸夹紧了尾巴,杜笙声觉得自己做的滴水不漏。
就当她以为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到成年之前,却万万没想到,最先藏不住与打破这一切的,竟会是她们。
除夕夜。
鞭炮齐鸣,阖家欢乐,举国欢庆的日子,杜小婷开完了公司的年会早早就回来了。
阎妍似乎和她在一块儿,俩人一起进了门。
“笙声呢?”
阎妍接过了杜小婷的包,放在玄关处的衣架上挂起:“出去淘了,说是和婉晴搞东西呢。”
杜小婷一顿:“婉晴?李家那个?”
“对。”
杜小婷眉头微皱:“你得多看着她点儿,这么大点儿的小孩儿懂个什么?给她那点儿钱全投出去赔了就赔了,玩玩是可以,但别倒欠就行,整出点儿什么乱子来就麻烦了。”
“不会。”阎妍摇摇头,“她有数,我看着那孩子,是个好苗子,这么小的年纪就挺有商业头脑,上个周我听她说投出去的那笔项目还赚了点儿呢。”
杜小婷笑了一下,但心里头却是美的,打着趣儿地说了句她懂个屁。
彼时的杜笙声正躲在房间里餍足地看着电脑屏幕。
十四岁的年纪,心思最多,也最难猜。她跟阎妍说是和李婉晴出去耍了,其实正躲在房间里瞧着她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呢。
杜小婷也回来了,好不容易逮着一个一家人能一起过的团圆日子,她自然想着要大张旗鼓地好好办。
楼上已经布置好了,高挂的红灯笼,洋气又喜庆。第一个以她的名义签下来的项目书被她精心展平放在了桌子上,就像一个拿着奖状等待夸奖的孩子;而她自己亲手做的五菜一汤也用透明罩盖了上去,隔味又保温。
她其实不大会做饭,平时都是阎妍在照顾她,动手实践能力几乎为零。所以今天这顿饭堪称是她做的人生中的第一顿饭,完全是自己一步步对着手机上的教程食谱一点点摸索出来的。
因为她想给她们一个惊喜。
礼花碎片买好了,等杜小婷和阎妍一上楼,她就决定要摁动开关,然后就是她自己的闪亮登场。
可是怎么确定人什么时候能上来呢?
这也难不倒她,她托李婉晴弄来了微型的针孔摄像头,放在了客厅盆栽处。盆栽位于客厅的最东南角,从这个角度望去,一整个客厅都被尽收眼底,什么时候走上楼梯口再清楚不过了。
一切都准备就绪,杜笙声搓了搓手想,现下只差东风了。
杜笙声摇头晃脑地看着镜头随着杜小婷和阎妍的声音转了转,她们离摄像头的距离有些远,所以电脑中只能看到二人一卡一顿的影子,但听不清她们在说着什么话。
杜笙声戴上耳机,把音量调大。
她看见杜小婷和阎妍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转身,一前一后地进了同一个房间。
杜笙声的眉头微微皱起。
不对,按理说阎妍回来之后一定会先去厨房把今天的饭烧好,更何况今天还是除夕夜,她们两个这个时候进房间干什么?
杜笙声眯着眼,试图从那几扇门的顺序中勉强分辨出来:这扇门是书房和厕所中间夹着的那扇……
是杜小婷的卧室。
杜笙声拉着进度条往回看了好几遍,确认真的是这间。
杜小婷的卧室几乎从来不让人进去打扫,包括杜笙声都很少能够进去。
阎妍又跟着她进去干什么?
杜笙声摘了耳机,挂在脖子上,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电脑屏幕。
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然而她从来就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人,好不容易准备了这么久,自然是想让人越早知道越好。此时的杜笙声就好像是一个迫不及待昂着头等待被人夸奖的小孩儿,火急火燎地就下了楼。
开门,下楼,她尽量把脚步声放得很轻,不发出任何声音。
一直到靠近那扇门,她心中才隐隐升起一抹诧异和心慌。
房间隔音很好,但架不住杜笙声把耳朵趴在门上,声音借着固体介质的传导由床顺着地板传到了杜笙声贴近房门的耳朵里。
左耳进,右耳出,脑中留下的是一片茫茫的空白。
她的心跳突然就变得很快,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她手心悄悄流逝。
她颤抖着握住了门把手。
要开门吗?
她的脑海中翻江倒海,那似是呻/吟又似是娇/喘的声音震得她脑袋嗡嗡作响,让她一时分不清此刻究竟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
她知道,推开这扇门,可能彼此间最后的体面都被揭露的一丝不剩,所有的丑闻与真相都会被暴露在阳光下,她们三人可能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母慈女孝,和和睦睦。
但她不推开这扇门,就不是她杜笙声了。
把手轻握,用力却迅猛,速度快到几乎没给里面两个人任何反应时间,满床的狼藉与半遮半掩的两具交缠的身体就这样**裸地映入她的眼帘。
连做梦都觉得荒诞的事情,此时此刻却这样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了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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