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是真的想死啊……
连星夜被楼照林拉回教室后,还一直沉浸在刚才那一瞬间的战栗感。
那是一种无论他以往自残过多少次,都从未感受到的冲击和刺激,人皮面具下的怪物一下子暴露了丑陋的本性,展露出了贪婪的爪牙,像是终于找到你了真实的自我一样。
他回味着那种居高临下的体态,感觉到一种微妙的爽感和澎湃,甚至有些热血沸腾,恍惚间嘴里尝到了久违的甘甜的味道,让人上瘾。
他的胸口长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他的灵魂正在急速下坠,心弦每时每秒都在紧绷,这一秒还完好无损,下一秒可能就撞到了底。他热情而激动地幻想着自己晃晃悠悠地站在栏杆的边缘,重心的不稳使他随时都可能被一阵微风吹下去,但他不会恐惧,只会更加兴奋。他会像小鸟一样张开双臂,看到脚底的人群在欢呼、在尖叫、在为他举行盛大的狂欢宴,宏大的管弦乐在耳边奏响,天上地上、地狱人间,都在歌颂他超脱的勇气。
人们说,那一瞬间像极了自由。
刺耳的铃声拉回了连星夜的思绪,他低头,这回本子上密密麻麻画满了长着翅膀的人,这些鸟人站在高空上,排着队一个一个往下跳,他们扑腾着翅膀,却飞不起来,于是一个一个地被摔死了,尸体摔成了碎块,地面上布满了横七竖八的肉块,沾着血的羽毛在天上飞舞。碎块被一只只手捡了起来,有的捡起了一条胳膊,有的捡起了一条腿,有的捡起了一颗头,有的捡起了一个没有胳膊和腿、只有一颗头的身体躯干,然后依次串成肉串,架在火上烤。那个只有头的躯干被棍子纵向贯穿,失去了四肢的躯干成了一个人彘,脑袋上的眼睛被挖掉了,只剩两个黑漆漆的洞,在往外冒血,脑袋上的嘴巴张着,表情似哭似笑。做成的肉串除了四肢就是人彘,无数做成人彘的鸟人在火上烤着,身体上冒着浓烟,羽毛在空中飞,人体的油脂滴落在地上,滋滋地冒着气。
连星夜忍着恐惧和恶心混杂的颤栗感欣赏了一会儿,然后面无表情地合上本子,藏在了抽屉的最深处,像是把自己不堪入目的内心世界也一起偷偷藏了起来。
他至今仍难以接受自己会画这种东西,但他忍得实在受不了了,他没有办法像在家里一样在学校发疯,只能用这种方式发泄。
他一边自我怀疑和厌弃,一边在本子上疯狂画着各种肢解的、血腥的、让人反胃的画面。
他还会写很多见不得人的话,他每天都做着无数的自我剖析和评判,他的内心世界每时每刻都在纠结、挣扎、痛苦、焦虑、不安,写出来的东西东一句西一句,没头没尾,像在对话,又像在自言自语,又或仅仅是疯言疯语。
他像画里那些被肢解的人一样,用语言的利刃把自己切成一块块,再一块块地拿起来,像在挑肉一样,称斤算两,放在鼻尖仔细端详,恨不得把一根汗毛都挑出来。
这里是他阴暗龌龊的内心世界的收容所,如果这个本子不小心被谁拿到,他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吧。
他问:Apollo,我真的可以获得一个答案吗?
他还那么小,没看过几本书,也没见识过多少人,他有很多想不通的事,应该是正常的吧?
Apollo说:想不通就不想了,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就来找我吧,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在等你。
……
楼照林真的被连星夜吓到了,一整天连厕所都不敢上,就怕他一个打眼儿,连星夜就会从天而降地横尸在他脚下。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完全有道理。
第二天,大课间跑操。在走廊站队的时候,楼照林突然看到连星夜偷偷溜出了队伍,往楼下的方向走。
上次连星夜突然消失就跑去割腕了,楼照林顿时心中警铃大作,悄悄跟了上去。
这人在他心里的信誉度为零,他不相信一个抑郁症患者背着人偷跑能有什么好事。要是能在连星夜的身上放一个定位器就好了,他必须随时随地得知连星夜的去向才能安心,保证他永远都能在第一时间到达现场,他再也不想只能在警察拍摄的死者照片上见到连星夜的最后一面。
他决定了,不管连星夜打算做什么,他都会制止他,就算被再怎么被讨厌也没关系,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连星夜伤害自己。
他们教学楼和实验楼在四楼是通的,教学楼最高就是五层,也就是他们高三这一层,但实验楼有六层,顶上还有一个开放式天台,有时留校做实验的老师会在办公室洗漱,然后把换洗衣物晾在天台上,因为要放器械,实验楼每一层的高度也比普通的教室要高。
也就……比教学楼更适合跳楼。
此时,连星夜到了四楼,然后通过空中走廊去了实验楼,继续往楼上走去。
越走,楼照林的心就越凉,等他跟着连星夜推开了天台的门,他的腿都开始抖。
上辈子,连星夜就是从这个天台跳下去的。
连星夜为什么会现在跑上来?他从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做准备了吗?
楼照林看过抑郁症相关资料,其中有的讲述了如何干预自杀,说自杀的人会提前踩点,他们会把自杀的过程在脑海中反复预演,确保自杀那一刻的成功,这个过程也是犹豫的过程。没有人能在面对死亡时真正做到心如止水,即使是决意奔赴死亡的人,也会在奔赴的路上不断纠结、踌躇、在人世间不舍地徘徊,这时候正是干预的好时机。
连星夜现在这是在踩点吗?
他……想死吗?
……
连星夜其实没想那么多,他只是对昨天趴在栏杆上往下看的那一眼念念不忘,想试试更高的地方,会不会更刺激。
然而他还没靠近天台的边缘,就被身后一股大力拽得远远的。
就算他不回头,他都能猜到是谁。
胸口蹭地冲上一股热气,暴虐狂躁的热浪在他的四肢百骸里不断冲刷,酝酿着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暴。连星夜眼眸森然地转过头,果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又是楼照林。
又是他……怎么每一次都是他!
连星夜身体里的血突然炸了,像摇摇欲坠的山谷突然泄了洪,他用力将楼照林推倒在地,失控地吼叫:“滚!别碰我!”
楼照林立刻爬起来,张开双臂跑上去,再次将连星夜抱住,哽咽着哀求道:“连星夜,我求你了,我们回去上课好不好?天台上的太阳太大,太晒了,你会中暑的。”
连星夜眼里的泪水像血一样淌下来,他的眼泪总是和血一样多,怎么也流不尽,被炽热的烈日染上血一样的红:“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管我!我叫你滚你听不到吗?聋了吗?!”
他疯狗一样挣扎,挣开楼照林的臂膀,再度把他推倒在地。
楼照林摔在地上,蹭了一屁股灰,他再一次爬起来,像牛皮糖一样不管不顾地再一次黏在了连星夜的身上。他的眼眶红了,并不粗壮的少年的手臂横在连星夜的胸前,浑身都在发抖。
“我喜欢你啊,连星夜,我喜欢你,你看看我好不好?你别看下面,看我就好,跟我回教室吧,求你了,连星夜,你别这样……”
“你喜欢我关我屁事!我不喜欢你!我叫你滚啊!滚啊!你听不懂吗?我讨厌你!”
连星夜声嘶力竭地吼叫,在楼照林的怀里对着他拳打脚踢,用头撞楼照林的下巴,用脚踩楼照林的脚,一次次地将楼照林打倒在地。他还用指甲去抓挠胸前的手臂,用拳头敲打,用牙齿咬,眨眼就将楼照林完好的手臂弄得鲜血淋漓,就像他给自己搞出的那些伤一样,像对待和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
楼照林却一次次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向连星夜,一次次张开双臂抱住他,无论连星夜怎么打他,他都咬着牙关不松手,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松手。他满脸是泪,眼泪流到下巴上,蹭到了连星夜的脖子里,连星夜的眼泪则流到了他的手臂上,和他的血融在一起,他手臂上的血也蹭到了连星夜的下巴上,又伴随连星夜咬上手臂的牙,被连星夜舔到嘴里,楼照林判断那味道应该又腥又咸,但连星夜尝不出来。
两个人都伤痕累累,两个人都泪流满面,楼照林在地上滚得灰扑扑,又来抱连星夜,于是连星夜的身上也变得灰扑扑。两人的校服早在扭打中被揉得像腌菜一样凌乱不堪,他们气喘吁吁地抱在一起,汗水不分你我地交融在一起,泪水混着血蹭到彼此的身上,像两条水乳交融的水津津的鱼,在泥潭里疯了似的打滚,被烈日炙烤,最后在陆地上垂死挣扎,他们亲密无间,又针锋相对,像爱人,又像仇人。
连星夜哭累了,也挣扎累了,他哆哆嗦嗦地松开牙关,牙齿一直抖,脑袋哭得抽搐,楼照林的手臂上全是他的眼泪和口水,他的双手抓在楼照林的手臂数,随后无力地松了力量,任凭它们像断了一样软绵绵地垂在身体两侧,脖子也跟断了似的耷拉下来,脑袋撇到一边,脸颊的肉挤压在楼照林的手臂上,腿像面条一样软了下来,整个人像烂泥一样瘫软下来。他不想管楼照林了,他没力气了,就这样吧。
楼照林也没劲儿了,便抱着连星夜顺着力道缓缓跌倒在地上,仰面朝上,让连星夜的头靠在自己的胸上,环着连星夜的手臂仍在发抖,却努力抬起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连星夜的头发,又沿着连星夜的耳根轻轻摸到连星夜的脸,擦拭他眼角的泪,但他怎么擦都擦不掉,好像还越擦越多了。怎么可能擦得掉呢,连星夜的眼泪是流不完的。
“楼照林,我讨厌你……”
连星夜嘴唇颤抖地翕动,眼泪流着,噙着泪的双眼失神地望着虚空,眼神没有焦距。
“嗯,我喜欢你。”楼照林笑了笑,嗓音里藏着哽咽。
连星夜眼角又滚下一串泪珠,像坠下的一颗流星,在楼照林的指尖发烫。
他说:“我讨厌你。”
楼照林锲而不舍地为他拭泪,还是笑:“我知道,但我喜欢你。”
“我讨厌你。”
楼照林依然笑道:“我喜欢你。”
“……”
更多的流星坠落下来,在楼照林的掌心砸出一个个小窟窿,连星夜的嗓音很冷,和他抖动的身体一样冷:“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我,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喜欢。”
楼照林将连星夜的双手拢到掌心,用自己汗涔涔的手掌捂着他冰凉的手背。
头顶那么大的太阳,却无法驱逐连星夜身体的一丝寒意。可能连星夜是一个冰淇淋吧,一旦试图温暖它,它就会融化。因为那寒冷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来自灵魂。
“你有很多优点啊,或许你自己不觉得,但是在我的眼里,你很可爱,皮肤白白的,脸颊软软的,摸起来很舒服。你的头发很黑,闻起来有一种淡淡的香味,我很喜欢。你很爱干净,总是把自己打理得很整洁,衣着一丝不苟,桌面也摆放得整整齐齐,这也是很可爱的一点。
“你的身高和我很适配,我抱着你的时候,能刚好把下巴搁在你的肩膀上,那样抱起来会很舒服,当然,如果你能再多吃一点,再长一点肉就好了。你的头脑很聪明,每天都好像在想很多事情,我怀疑那个经典的‘我不是我’的辩论你肯定很喜欢,还有什么橘子空间,平行宇宙啥的,肯定都在你的脑子里打架,但这让你充满了理性和思辨的能力,很性感,我也很喜欢。
“你还很善良,总是想着别人,却往往忽略了自己,同学、家长、老师、甚至无关紧要的陌生人,都在你的考虑范围内,就像我之前都那么烦你了,你都没对我发过什么脾气,还是今天实在忍不住了才爆发,说明你是一个习惯性对别人很温柔的人。你总是怕打扰到别人,怕麻烦别人,怕做了错事被别人讨厌,所以对待他人总是小心翼翼,这不是什么错,这只是因为你太善良了,但我很心疼,所以我来喜欢你了,你负责考虑别人,我负责考虑你。”
楼照林下巴蹭蹭连星夜的发梢,又捏捏他的指尖,故作亲昵道:“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被我喜欢?”
一般人听到这种告白,一定会很感动吧。连星夜心想。但是很遗憾,他很冷静,甚至冷静到了一种冷血的程度。
“首先,不要给我下定义,不要自以为是地认为我很善良,我很温柔,不要将任何褒义词施加在我身上,我不认为我是那样的人,也不想成为那样的人,温柔善良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悲的人。”
连星夜翻身躺到地上,楼照林立刻摸到他的手握住,连星夜挣开了,又被握住,这么来回了三四遍后,他不想又跟刚才那样莫名其妙与楼照林纠缠在一起,只好随便他了,楼照林却顺杆子往上爬地滑进五指,跟他五指相扣了。
他的手指枯瘦而干细,像枯树枝,像稻草,泛着凄惨的白,像乱葬岗里爬出来的死尸的手,丑陋得令人作呕。而楼照林的手指修长有力,活动起来灵活而矫健,柔软的肌肤散发着融融的暖意,从皮肉到骨骼,从骨骼到血液,都酝酿着蓬勃的生机。这样截然不同的两只手交握在一起,十根手指头彼此纠缠,一个来自人世间,一个来自阴曹地府,对比惨烈,到底为什么会像现在这样,像是连骨血都融在一起似的怎么也分不开。
连星夜默了一会儿,继续说:
“其次,你脑海中的我,只是你的想象,不是真正的我,就像很多商品打广告,会设计很多漂亮的商品图,看起来光鲜亮丽,实际拆开包装一看,根本不是那个样儿,也就是所谓的照骗。人也一样。一旦你真正开始了解我,你很快就会发现,真实的我和你想象中的我完全不一样。你现在对我的好,都是建立在你觉得我也很好的前提上,然而一旦你发现我没有那么好的时候,你会很失望,那个时候我又该怎么办,我要承受你的失望,承受你指责和古怪的目光,而在被你发现之前,我要一直承受这种可能性带来的恐惧,恐惧你会发现我的不好,因为你对我的好随时都有可能收回。
“等到真相揭露的那一天,你会觉得你受到了欺骗,觉得货不对板。也可能会觉得是我变了,变得没有以前那么好了。即使不会恼羞成怒,也没有由爱生恨,但肯定会质疑,会厌恶,因为不想承认自己看走了眼,于是将过失推卸在曾经喜欢过的那个人身上,反过来指责那个人,觉得是那个人装,是那个人勾引了你,是那个人欺骗了你,是他没有从一开始就告诉你,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他漂亮的外表蒙蔽了你的眼睛,才让你犯了错。人总是很难承认自己犯了错,那么将过错推给其他人,变成了解决问题最简单的途径。
“我不想等你觉得自己犯了错的时候,再反过来被你指责,所以我一开始就不会承认你对我施加的那些美好定义,我不想听别人夸我,这让我感到很厌烦,因为你们嘴里的那些美好根本不是我!如果结局早已注定,那么干脆从一开始就把话说清楚,让你不要对我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最后,我不喜欢你,请你以后也别来纠缠我了,我不会答应你的,而且我劝你也别在我身上费太多心思,这些都是沉没成本,一旦你付出的时间和精力过多,你会越来越不甘心,越难以得到的就越想得到,到最后,你可能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喜欢,还是一种没有得到的执念在催眠你跟个舔狗一样地追在我屁股后面舔,要知道舔狗可不是什么好词。
“在这个过程中你可能又会责怪我,怪我为什么这么无情,你明明都那么努力了,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接受你,无论最后我有没有答应你,那些浪费的时间和精力都回不来,会在你心里成为一根永远的刺,即使真的在一起了,也不会好过,要是没在一起,而你终于醒悟放弃了,你很可能还会反过来报复我,觉得我是你人生中的一个耻辱,浪费了你的时间,你还可能通过贬低我来劝说自己的‘没有得到’并不可惜,而是迷途知返,及时止损。”
连星夜把感情当成了数学题,一丝不苟地求证解答,列出公式,算出数值,对比范围,最后一本正经地总结:“综上,我得出结论,为了避免以上种种的发生,我不会跟你在一起。”
楼照林心想,这个人怎么可能不善良呢?如果不善良的话,又怎么会苦口婆心地跟他说这么多话?一字一句,都是在替他考虑。要是真的不善良,就应该用最恶毒的话骂他,说他恶心,说他烦人,用舆论威胁他,把他像一条丧家犬一样灰溜溜地赶走。
连星夜踉跄地站起,因为站得猛,眼前有整整长达十秒的黑暗,他只好站在原地:“要是听懂了的话,你就走吧,以后别管我了。”
楼照林趁着这个时间一股脑爬起来,急切地抓住连星夜的手,恨不得把心挖出来证明给他看:“连星夜,随便给你下定义是我不对,对不起,那些你不喜欢的话我也不会再说了,但那些伤害你的事我不可能做的,我也没有对你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无论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虽然这句话很俗,但这真的是我的真心话,我确定我喜欢的是真实的你。”
连星夜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说:“我问你为什么喜欢我,你一上来就说我有很多优点,这说明你下意识将喜欢一个人定义为了喜欢这个人的优点,而缺点并不在你潜意识的考虑的范围内,但是个人就有缺点,这让我怎么相信你所谓的喜欢的是真实的我。”
楼照林如同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整个人哑口无言,两只眼睛愣愣睁着,像被人揍了两拳一样又红又肿。
原来他从第一句开始,就说错话了。
他之前是不是还以为,自己表白了,连星夜就会高兴啊?就应该立刻被治愈啊?
是啊,正常情况下不应该这样吗?
你看啊,全世界都抛弃了你,全世界都不喜欢你,只有我喜欢你,关心你,在意你,现在我对你表白了,是全世界唯一喜欢你的人,你难道不应该感恩戴德地接受我?不应该立刻被感动和救赎,然后和我在一起?我都对你这么好了,是全世界对你最好的人,你要是还不愿意接受我,是不是不识抬举?是不是想白拿好处不付出?真以为世界上有免费的午餐吗?真以为有人会不求回报地对你好吗?你要是不情愿,有什么脸拿我给你的那些好处?
不,不是这样的,这是道德绑架,他喜欢连星夜,不代表连星夜一定要接受他,他所付出的一切都是自愿的,没有硬要对方偿还的道理,这跟强买强卖有什么区别?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目的不是获得连星夜的爱,而是献出自己的爱。难道连星夜不愿意接受他,他就要放弃连星夜的生命了吗?
他喜欢连星夜啊,因为喜欢,所以才不忍心少年从此就这么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他突然想明白了,他重来的这一生,究竟想带来怎样的结局。
从一开始他就把自己的位置放错了,他不是什么带着救赎任务的主角,连星夜也不是小说里那种随便施加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恩泽,立刻感恩戴德地双手奉上真心的任务对象。
他的目的从来不是拯救连星夜,他是来爱连星夜的啊。
他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行为的出发点,都是爱他。
没有爱的救赎,算什么救赎,只是单方面的施舍罢了,跟丢给乞丐的残羹剩饭有什么区别。
“我想我说的已经够明白了,你也别再喜欢我了,我不值得你喜欢。”连星夜一根一根掰开楼照林的手指,像是将紧紧缠住自己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点点剪断。
楼照林立刻慌了神,他忽然有一种一旦今天他放了手,他就再也无法抓住连星夜的预感。
“连星夜,对不起,我刚才说错话了,但我是真的喜欢你,无论缺点还是优点我都喜欢,我夸你只是想让你开心,没想到你会那样想,是我考虑不周到,我跟你道歉……”
楼照林追上去牵连星夜的手,被连星夜烦躁地甩开了。连星夜的头又开始疼了,他的嘴唇在抖,胸口像灌了铅一样难受,胃里也隐隐作呕。他今天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好像把他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他开始后悔跟楼照林说那么多话了,每次他跟别人说了点什么后马上就会后悔,觉得自己多事,不说当事人怎么想,他自己都烦自己得要死,他有什么权利去评判他人的想法。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不想听你道歉!楼照林,你还没听明白我的话吗?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管我了,让我自生自灭不行吗?你给不了我我想要的!”
“连星夜,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楼照林直视连星夜躲闪的双眼,他的眼睛是一把开天辟地的斧头,少年埋藏在深处的隐秘渴望在他的眼里根本无处遁形,他断然,“你需要我来喜欢你,连星夜,你需要一个人来爱你。”
连星夜整个人悚然一僵,好像有一把刀子捅进了心窝里,眼前的世界有瞬间一片漆黑。
他觉得好好笑啊,嘴角还没牵动,眼泪已经一股股地流了出来,灼烧着他肿胀的脸。
他有这么可怜吗?谁来告诉他,他是不是真的很可怜啊?连楼照林都看出来他缺爱了,他的脸上是不是写着“求你来爱我吧”这几个字啊?他是不是应该捧着碗,跪下来,抱住每一个路过他的人的腿一个个地求,像乞讨一样,说,求你来爱我吧,求求来个人爱我吧,随便谁都好,谁都可以,只要能喜欢他就好,在这个连他自己都不喜欢自己的时候,喜欢他……
连星夜哭得泣不成声,哭得头晕目眩,他的眼睛好痛,喉咙好痛,脑袋也好痛,像是要炸掉了。他突然间觉得自己浑身赤_裸,他的衣服被人扒光了,他干瘦苍白的身体暴露出来,好丑,好恶心,好想吐,他感到羞耻,惊恐地搓着被校服包裹的手臂,像是要把身上的肮脏搓掉,他的脸颊又胀又红,像被人掌掴了一样。他没脸见人,他抬不起头。他抱着肚子哭得干呕,哭得喘不过气,只能痛苦地贴着墙壁弯下抖动的脊背,蜷缩在墙角里抽搐。他的肚子好痛,他把胃哭疼了。
楼照林一看到连星夜这么伤心,就忍不住跟着哭,他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伤心的人,好像整个人都是泪水做的,戳一下就能伤心地掉下一滴泪来。
他跪在连星夜身前,抱住他的身体,像一床被太阳烤过的暖烘烘的棉被一样覆盖在连星夜冷飕飕的身躯上。
“连星夜,我不是医生,没有专业知识,或许不知道如何去治疗一个病人,但我却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我从小生长在一个幸福的环境里,是在爱里浸泡长大的,拥有全世界最多的爱,现在我把这些爱都送给你,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给不起?那你真的是低估我了,我拥有的爱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得多得多,不信的话,你要不要试试看?你要多少我就给你多少,看是我的爱多,还是你的窟窿大。”
曾经他试图用手去堵住那个窟窿,但却只有源源不断的生气从少年的胸口泄露出来,如今他终于明白,原来他应该用爱去堵啊。
楼照林捧起少年的手,仔细抓紧,一字字地告诉他:
“你不喜欢连星夜,我喜欢。你不会爱连星夜,我来教你怎么爱。”
这些话,他本应该在见到连星夜的第一面就告诉他,好在现在也不算太晚。
楼照林流着眼泪,嘴角却是笑着的,就像初次见面一样,开朗地打着招呼:“重新认识一下。”
他笑着说:“同学你好,我叫楼照林。”
两辈子加起来,他们居然还没有正儿八经地打个招呼。
他把林星夜的手捧起来,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少年的指尖,虔诚得好像在向上天祷告,嘴里是泪水咸涩的味道。
“我喜欢你。”
倘若真的有老天爷,请听听他的诉求吧,他不要荣华富贵,也不要长命百岁,只求将他的爱务必传递给他喜爱的少年,拜托拜托。
没人知道,他曾试图去偷一轮月亮。他把月亮的影子藏在掌心,想要温暖它,却把它融化了,他把月亮的影子藏在水里,想要亲吻它,却把它吻碎了。
求你了,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爱你吧。
楼照林抬起眼皮,小心翼翼地偷瞄了连星夜一眼。
连星夜的头埋在腿弯,看不见表情,乌黑的发后,两块耸立的蝴蝶骨在校服下撑开翅膀。
掌心细瘦的指尖在颤抖,几息犹豫,却到底没有抽出来。
终于。
月亮垂眸,看了他一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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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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