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五章:比之匪人(下)

早上,乾翼与明贡继续到小镇的醉花楼酒店打工。酒店里没有什么客人,明贡边擦地板边得意地与小翠她们描述昨晚在破庙见鬼的事,吓得姑娘们叽叽喳喳地叫,又好奇地盘问:

“鬼是什么样子?”

“你怕不怕?”

明贡傲然道:“鬼怕我呢,被吓跑了,不信你们问乾翼。”

大家又问乾翼,乾翼说:“没呀,我没见着鬼。”

姑娘们觉得乾翼不像明贡那么有趣儿,又都缠着明贡要他讲得具体点。

明贡却又无法编出个所以然来,脑瓜一转说:“各位姐姐,我们无处可宿才不得不在那破庙过夜,好在那鬼是贪财的,给了它钱才无事呢,大家行行好,看能不能帮助我与乾翼找个住宿。”

明贡那种可怜巴巴的样子立即赢得了姑娘们的普遍同情。

小翠说:“我家还有一小柴房,你们要是能挤一挤,就先住我家吧。”

小翠的话让明贡有一种特别幸福的感觉,这是他第一次外交的胜利。

明贡得意地向乾翼回了一个眼神,乾翼只是呵呵地笑。

一个善于抛媚眼的女人,再无情的男人也不会因此讨厌她。一个爱抛媚眼的男人,即使他是多么地讨女人喜欢,但在另一个男人的眼里,大都刺目得很。乾翼看明贡抛媚眼的**,都要吐了。饿滴神啊,明贡这一天与小翠眉来眼去的频繁程度,比给客人们上菜的频率还快还热。乾翼觉得他们俩要不是一见钟情,必是干柴见着了烈火。

晚上,乾翼与明贡就到小翠家暂住下来。小翠姓张,家里有两位上了年纪的父母。小翠还有一位哥哥成家后,搬出去住了。

明贡进了家门后伯伯婶婶地叫,甜得像刚出生的小蜜蜂,让小翠的父母好一阵开心。

乾翼想,明贡这小子为人做事还真有一套,人前会先行个礼,果真是温柔天下去得,看来以后能混得开。

乾翼除了在酒店里干活,闲下来还到小镇江边的小码头去打杂工。装船卸货之类的重活没少干,人晒得黝黑。他也不特别计较工钱,慢慢地,船主船工们都喜欢上这位高大健壮又朴实苦干的年轻人。休息时,乾翼就问他们河下游的事,人家知道的也都与他说。

明贡的哀兵战略,确实让小翠有点招架不住,觉得不跟他这么好的、又无家可归的人过日子,会悔恨终生。小翠的父母也喜欢明贡的勤快,比起沉默少言、不知他脑子里想什么的乾翼来,两位老人觉得明贡是个送上门的宝。

乾翼深夜临江远望的身影,尤其让张老伯不解:“伸手不见五指,他还看什么呢?”

一周后,明贡晚上与乾翼商量,说小翠的父母有意让明贡做上门的赘婿,问乾翼的主意。乾翼笑道:“好事好事,小翠挺好的,你不娶我可要抢亲了!”

明贡回想抢亲的往事,如今被乾翼抢白,不禁羞愧,说:“我可是认真的。”

乾翼笑道:“我也是认真的,明天我要跟一大船到下游去,你还去不去?”

乾翼睡得很香,明贡却一个晚上都没睡着。

明贡想了一夜,终于决定留下来。

凌晨,雾气沉沉,明贡与小翠一起到江边送乾翼上船,明贡说:“兄弟,我想出人头地,准备与小翠一起先在江边开个小饭店,慢慢把生意做大。你以后要多保重。”

乾翼道:“好呀,这个小镇会越来越繁荣的,你们做生意要慢慢来,立稳了脚跟再求发展,一口吃不出个胖子来的。我就这几句话。”

小翠依偎着明贡只是笑,她对乾翼没什么好感,觉得明贡的这个兄弟像一块铁,冷硬冷硬的。她早就想乾翼离开了,乾翼的存在总让她与明贡像隔着一层云,不够亲热。

乾翼乘的是一艘运货的大船,船载西云镇的药材与山货发往下游城市去。船员有十几个,船主叫范天守,大家都叫他范老大。

范老大挺喜欢乾翼这种干活不怕苦的,所以欣然同意临时雇用乾翼,随船发货到下游去。

乾翼上船后,无事可做,就找个地方睡去了。

船快出发时,匆匆上来两人,男的三十多岁;女的近三十岁,挺俊俏的脸。两人像是一对夫妻。男的送给范老大一笔不小数目的钱,低声音说了一些话,范老大收了钱,把这两人安顿到船后舱去了。

船下行了十多里,天色已太亮,忽然船后面响起了枪声,有两条快船正追来。

范老大叫道:“伙计们,咱们加快速度,前行。不要怕,有我呢!”

货船加大了油门,全速前行。

此时,后舱的女子,开始哭起来:“新哥,他们不放过我们!”

男的安慰道:“秀秀,大不了拼一死,咱们死在一起,也不算白活这世了。”

范老大进后舱来,说:“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我范老大收了你们的钱,自然尽力为你们挡着,你们先藏起来。”

在一个船员的帮助下,这对男女被分别用麻袋套住,混进船舱的药材中。

后面的两条快船终于追了上来,冲货船鸣了三声枪,每条船上六七条人,其中一人道:“船上的人听着,我们追查两个人,要是在船上,交给我们,大家就没事。”

范老大手紧握一手枪,高声道:“朋友,你们要查什么人?”

“私奔的一对男女!”

范老大笑道:“哈哈,我的船很有吸引力么?朋友,我们只收药材,不收什么私奔的货色。”他一面说一面命令船停下来,船上所有的船员进入戒备状态。

快船上的人回道:“哼,有人看见他们上船了,我们要上去查。”

很快,从两条船上各有四人上了货船,其中的短虬汉子骂骂咧咧地用长枪指着范老大说:“识货的,最好配合一下。”

范老大把手枪当玩具耍一般,突然一伸手揽住那人的脖子,手枪直指其太阳穴,说:“小子,我范某在这条江上混十几年了,从来没有人敢用枪口指着我!”

短虬汉子束手就擒,一时动弹不得。

两帮人马同时举起枪,开火就在瞬间。

“哈哈哈,什么狗屁的事呀?动手动枪的。”乾翼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甲板中央,他的手中已然夺了范老大及短虬汉子的两把枪。

乾翼的突然惊现像一柱石一样撞到这甲板上,撞得大家不知所措。

所有的人瞬间呆若木鸡,所以大家都没有开火。

范老大和短虬汉子还呆在那,乾翼把枪扔给他们,说:“什么事大家商量,我最讨厌枪了。”

乾翼如电的目光一扫上来的八个人,来人的气势矮了半截。短虬汉子低语说:“是我兄长的老婆跟人跑了。”

乾翼呵呵直笑:“你兄长在哪?他老婆又为什么跟人跑呢?”

范老大自己收了枪,命令船员们也都收了枪,笑道:“对呀,是你兄长不男人,守不住老婆吧?”

短虬汉子哼了一下,道:“他们在不在船上?”

范老大答:“你们不长眼睛么?自个搜呀。”

上来的人把货船搜了个遍,找不着人。最后提出要一袋一袋查药材。

范老大一个手势,船员们又悄悄地端枪了。

短虬汉子道:“姓范的,你里面分明藏人。咱们真要刀枪里招呼不成?”

乾翼笑道:“叫那两人出来吧,我也想知道个究竟。”

范老大没料到乾翼此时会拆他的台,一肚子火却不好发作,随机应变地吩咐船员解开其中两袋子,放出那对男女。

那对男女被闷了半天,脸色煞白,女的见到那短虬汉子,双腿发软地跪下,哭道:“二叔,您就放过我们吧。”

短虬汉子哼了一下,正要说话,乾翼坚定的声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男子过去扶起女子,毫无畏惧地说:“秀秀,咱们不怕,死也不怕,咱们不求人。”

乾翼又是笑,但笑得有点冷:“死还不简单?这里有那么多的枪候着呢,在没死之前,你最好把这事说明白了,自然有公理。”

范老大随声道:“快说快说,爽点,要是你有理我们为你拼命。”

那男子看一眼女子,说出了他们的故事。在以下的故事叙述中短虬男子不断争辩和反讥,在乾翼听来,故事本身更完整了。

原来男的叫张新,女的叫白秀秀,两人青梅竹马。白秀秀十八岁那一年,被人拐卖,一卖就卖到西云镇上来。

短虬男子叫唐勇,是西云镇的狠角,他哥哥唐风却比较温厚。唐风见白秀秀出落得十分标致,自己也有积德之心,于是想买下白秀秀做老婆。拐卖的人贩子称白秀秀是黄花姑娘,一定要卖个高价,唐风咬咬牙向弟弟借了钱,终于还是把白秀秀买了下来。唐风对白秀秀很好,白秀秀感于唐风的恩遇,开始还不甘心跟唐风,但她从来没出过远门,又不认得字,毫无归路,日子久之后也就半推半就地做了唐风的妻子。两年后,他们生了一个男孩。

本来日子就会很平静地过下去,如果不是张新千里迢迢地找来。

白秀秀被拐卖之后,她的母亲哭瞎了眼,张新在白秀秀的母亲面前发誓变卖家产找遍天涯也要把白秀秀找回来。

张新一找就找了九个年头,苍天不负有心人,去年张新终于在西云镇找到了白秀秀。那时白秀秀的孩子小牙子都快七岁了。两人见面,抱着哭成一团。但在唐风看来却不是滋味。白秀秀提出跟张新回家探望风烛残年的母亲,唐风一时不知所措,于是跟弟弟商量对策。唐勇二话不说,就带人去把张新痛打一顿,直伤到骨头。说:“你这是勾引我哥哥的老婆,拆散我哥哥的家庭,我不要你小命算是便宜你了,滚,从此不要进西云镇一步,我见一回打一回。”

唐风暗怨弟弟做事鲁莽,他原想陪秀秀回去探亲的,只好作罢。

张新半年后又回到了西云镇,这回他带来一件白秀秀母亲的信物,一条被血泪染红的毛巾。他还把一大笔钱带来,说要赎回白秀秀。

自从白秀秀与张新见面之后,唐风的思想动摇了,白秀秀的心事实上是不属于他的,尽管她的人还属于他,他们还有一个孩子。唐风想一日夫妻还有百日恩呢,自己与白秀秀也许只有做十年夫妻的缘分。他对张新说:“钱我就不收了,你带回去与秀秀好好过日子,留下小牙子陪我就知足了。”张新有感于唐风的真诚,但无论如何也要唐风收下这笔钱,说:“你十年来对秀秀好,不是钱能还的,还有以后小孩子也要使钱,就把钱用在小牙子身上。”唐风推托不得,于是收了一半的钱。

张新与白秀秀正要回老家,在路上却又被人认得并告诉了唐勇。唐勇把张新与白秀秀拦住,再次出手把张新打伤。并发誓道:“只要我唐勇在,你就别想带走我嫂子!”这次张新伤得更重,差点横尸街头,唐风在白秀秀的哭泣中,生了恻隐之心,把张新背回家来,并给他熬药养伤。

唐勇得知此事,只是冷笑,对人道:“我哥哥老实,有善心。”

街上人也说,是呀,你哥哥怎么不像男人。这在唐勇耳中,比骂祖宗还难受。他暗想:“我总有一天要从根上解决这事,让嫂子断了这离去的心。”

张新养伤的过程也是唐风受良心谴责的过程,唐风夜里一次一次感叹:“老天,不要折磨我了,还是让他们离开吧。”

终于,有了今天张新携白秀秀私奔的好戏,这出戏当然是得到唐风默许的。本来这次的私奔应该很顺利,如果不是小牙子醒来发现没了娘,如果不是小牙子对母亲的离开有着高度的直觉。小牙子发现母亲不在,飞也似地向叔叔唐勇告密。在他幼小的眼里和心里,家里的风波让他很受伤。他不懂母亲和两个男人的故事的辛酸苦辣,他也不需要懂,他唯一需要的是母亲不要离开。

胜败有时决定于孩子。

唐勇知情后,大斥哥哥唐风丢尽了唐家祖宗十八代的人,荒天下之大唐,竟然协助自己的老婆与人私奔。

于是唐勇组织人马,带着唐风,开两条快船追来。

乾翼听后冲唐勇哈哈大笑:“荒唐荒唐,生出你这个姓唐的来,我要笑破肚皮了。”

唐勇大怒:“笑什么笑,你连胡子都没长,老婆都没娶,你可知夺妻之恨?你可知夺妻之苦?”

乾翼正色道:“你被人卖过么?你知道被人一卖十年见不着亲娘的滋味么?!”

乾翼逼近唐勇:“你知道什么叫强拧的瓜不甜,捆绑不成夫妻么?”

唐勇:“这个……哼,小子,你想怎的?”他的拳头都快握出血来。

乾翼冷笑道:“想打架呀,嘻,我真不怕呢,还是先把你哥哥叫上来吧。”

唐勇恨不得一拳敲碎乾翼的脑袋,但他不敢出手。

乾翼指着他的手说:“你的阻拦和恐吓可是犯罪,小心我告你以暴力方式阻挠妇女追求个人自由。”这样的说辞,源于玄石嘉之会老师之前教过的法学知识,乾翼今日脱口而出,也不管对象能理解否。

唐勇确实有点听傻了,他不懂乾翼的话,自忖:什么叫犯罪?什么叫自由?这人肯定是发神经了!

一会,一个清瘦的男人,从快船上来,这人就是唐风。唐风对唐勇道:“二弟,不要争了,放他们去吧。”

范老大见唐风的样子,一阵暗笑,心想,难怪他守不住自己的女人。

乾翼却没有笑,眼前这个男人正在受着煎熬,是痛苦使他消瘦和憔悴。乾翼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说:“你是我见到的第一条好汉。”

范老大不敢相信乾翼说的话,在他的眼里,唐风微不足道。

唐勇觉得乾翼是在讽刺他哥哥,他此时恨不得一手拧断乾翼的脖子。

乾翼以赞许的目光继续对唐风道:“你是对的,你有什么想法不妨与大家说。”

唐风从乾翼的话中赢得了自信,他走近白秀秀,握住她的手,充满关心地说道:“你回去代我向娘问好,别忘了我们十年的感情。”

白秀秀哭了,这个男人啊。

唐风又握住张新的手,诚恳地说:“对秀秀好些,她的心是跟你的。”

张新扑通一声跪下,哭道:“大哥,你是我和秀秀的恩人啊。”

阳光透过层云射来,把船上发生的事照得通红。

唐风到唐勇面前,微笑道:“兄弟,咱们回去吧。”

唐勇有点跟不上唐风的步骤,诧异道:“就这么了结了?!”

唐风突然放声长笑,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自由地笑,尽管笑声中透出一丝的悲伤:“我都放下了,你还争什么!”

唐风回到自己的船去了,唐勇和他的人马还呆在货船的甲板上,不知是进是退。

乾翼踱步到唐勇面前,笑道:“你哥哥是笑到最后的人。”

乾翼停了一下,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地对唐勇说:“你应该自豪。”

范老大也笑道:“你哥哥都放手了,难道你要抢回去做小老婆?!”他又哼哼两下,“我们可能不答应。”

唐勇看船上众人都武器戒备,若打起来自己未必占便宜。于是一挥手,招呼手下离开了货船。

追来的两条快船离开了,张新终于松了一气,白秀秀还在低声地哭。乾翼望一眼他们,内心感慨,一时痴了。

恰此时,从远处快船上飞来一颗冷弹,直取乾翼的后背。

居然应了那句话,枪打出头鸟。

何况,出头鸟发呆的时候,不是找死嘛。

范老大怒叫一声:“姓唐的,你不是好汉!”

唐勇在那飞速离开的船上大笑:“哈哈哈,那厮碍我眼,范老大你收尸吧。”

此时,血涌不止,乾翼“嗯呀”一下直栽到江中去,鲜红的血迅速被波浪冲开,在阳光下流动。

船员们看着有点发呆,范老大命令道:“还不下去救人。”

几位水手跳入江中,他们经过半个时辰努力后,两手空空而疲惫地爬上船来。

范老大简直不敢相信,叹道:“死也要见尸呀。”他无奈中命令开船起程。

有诗为证:

天际飞鸿遭冷弹,飘摇直坠水中央。

江湖血染人凄惨,世道炎凉命渺茫。

今日随时居死地,此生何处不忧伤?

草菅人命无穷尽,正义安能卧梦乡。

《易经》,比卦,六三,比之匪人,不亦伤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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