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听父亲所言,他本想借中秋之机,留众人多住些时日,却被几人以皇命推脱,最终只同意多留一日。
所以,只能是今夜。过了今夜,再没有机会了。
别允让紫苑留在屋中,替自己收拾行装,若是有人来,就说自己已歇下了。
这院子除了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别澄,向来不会有其他人会主动来找她,别澄现不在府上,该是更没人来。
待交代好一切,别允拎着白日里准备好的包裹,蹑手蹑脚地独自出门了。
她循着清亮的月光找到东苑西北脚那颗粗壮的桂花树,像往日那样,先将包裹抛上去,而后自己往上爬。
可今日衣裙太长,爬三下有两下都要踩到裙边。
唉!都怪那什么莽,害她误了时辰,不然她何至于要夜里出门,如此仓促。
她一面在心里嘀咕,一面往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爬到墙头。
伸手拨开桂花枝,拉过挂在枝丫上的包裹,往墙外一扔,正打算翻过去,就见外墙角下板板正正站着一人。
“啊!”
别允吓得惊叫出声,手忙脚乱地爬回树枝上。
过了一息,两息,三息,那边都没有动静传来。她咬着牙,握紧拳头,鼓起勇气想挪过去看看,刚要往前,就见一个人影,唰得一下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双腿一软,转头就要往树下跳。
“小姐且慢。”
那人影声音温润,还有几分耳熟,别允略微恍惚,停下手上动作转过脸去就着月光仔细打量,见他眼眸如水,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别允的脸瞬间僵下来。
“你为何在此装神弄鬼?”
听女子这样怪罪,傅莽心里顿觉委屈。不过是站在墙下望月时,碰巧望见,桂子落英下,佳人回眸处,有片刻失神而已。
“小姐何出此言,今夜桂花浮玉,月满天阶,如斯美景,傅某只是出来赏月罢了。小姐突从天降,傅某还以为,府上遭了贼呢!本想顺手帮府上拿下贼人。”
别允不想再耽误时辰,打断他道:“贼什么贼?包裹还我!”
傅莽早在府上见她的第一眼,便认出她来,也猜到自己该是将她错认成小贼,就是不知,她有没有将自己认出来。
这位娘子今日可是将自己害惨了。
一行人齐齐下了牢狱暂且不提,任大家如何跟那狱卒好说歹说,就是不肯放人,最后还是花了一大笔钱,才见到那云州刺史,世子身份也因此暴露。
思及此,傅莽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包裹,递给女子道:“翩翩佳人,怎会是贼!是傅某唐突了。只是,小姐半夜爬墙,莫非,是要离家出走?”
别允望了一眼天色,心道,这也没到半夜啊!但她不欲与他解释,更不想多言。
她理直气壮地过去拿回包裹,径直趴下,翻身跃下墙头。
傅莽站在墙上看着女子一气呵成离去的背影,有些不可置信,轻笑一声,继而跳下墙,跟了上去。
别允在心里算着时辰,穿过西市约要半个时辰,若是自己再快些,说不定可以赶在宵禁之前回来。
免得回头被巡城的官兵抓进去了,还得别家去牢里捞她,回府还得看那老头儿的臭脸。
这样想着,脚下的步子更快了些。
街上的游人大多已经归家,只余些醉汉、花子在街头飘荡。好在云州民风向来淳朴,治安平和,否则她也不敢夜里独自出门。
可走着走着,她便觉不对,好像不知从何时开始,身后就出现个影子,一直不远不近跟着她。
前面出了西市直走,便是出城的甬道,那边除了官兵再没旁人,她倒要看看,到底是哪房的尾巴。
说时迟那时快,别允一个闪身,便钻进了右边巷子。她躲在阴影里,伸出左脚,一脸从容地等着那尾巴自投罗网。
见人跟丢了,尾巴果然加快了脚步,却没有如她所料径直闯进来,而是就此打住,停在巷口。
那人不进来,别允也不出去,两个人就这样僵耗着。
耗了几息,那人先沉不住气了,往前走了两步。
别允刚想动手,就听见那客气之中略含调笑的语调。
“别小姐?不继续出城了麽?”
她长吁一口气,顿口无语。
原来是宫里的尾巴啊,要不说呢,还得数宫里尾巴最长。
“怎么又是你?”她语气不善问道。
虽是个问话,可她好像并不期待答复,问过之后,便径自往前走了。
这下傅莽是真的越来越好奇了,千金小姐半夜提着大一包东西往城门口跑,难不成,真要离家出走?总不能是私奔吧?江南民风狂野,女子性情也如此豪放?可她看上去也不像是豪放的女子啊。
想到此处,又摇摇头,在心里告诉自己,人不可貌相。
他小跑几步追上别允,义正言辞道:“在下的任务,便是护送小姐,小姐深更半夜出门,在下当然要随行保护啊!”
别允听在耳中,并不觉得这是个正经回答,只心想,这人废话真多。但也就由着他去了,爱跟便跟着吧,不妨碍她就行。
出了灯火通明的西市,往左一拐,穿过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巷子,便到了别允此行的目的地--西城。
不同于西市的热闹繁华,西城是个极其破败、荒凉的地方。
稚儿们口口相传,“有人生来位高堂,有人一世守残梁”,那歌中的残梁说的正是此处。
只见别允娴熟地在黑暗中穿梭,傅莽紧跟在她身后。
他直觉此处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若是这回跟丢,可能就真的找不到她了。
走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别允在一扇破门前停下。
傅莽见她伸手叩门三下,从门中传出一声孱弱的猫叫。别允回身望了他一眼,就推开那扇吱吱呀呀的门进去了。
她眼神中没有丝毫戒备,却满是疏离,他便站在门口等,没再继续跟着。
别允进去后,屋中燃起一盏微弱的光,今夜月色明亮,那簇微光似是察觉到自己的可有可无,刚刚燃起,便就灭了。
女子的声音经透那同样可有可无的柴门传了出来。
“丁香!”
她似乎在唤谁的名字,语气中若隐若现的温柔,与彼时应付他的冷漠截然不同,他继续听着。
“丁香,听我说,我要出一趟远门,可能要很久才会回来。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还有你阿母。”
语毕,他听见一阵细弱的抽噎声从空中细碎飘来。
“姊姊,什么时候回来?你是要死了吗?东边翠翠家的阿翁死了,他们就对她讲,说她阿翁出远门了。姊姊,你不要死好不好?丁香不想要你死。”
屋内,女童正匍在别允脚边痛哭,而别允呢,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抚这孩子,她有些失语,还有些迷蒙,她举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发起呆。
她确定自己是要出远门没错,可是,会死吗?此前连她自己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女童似是哭够了,自己擦擦眼泪站起来,自顾自地抽噎着说道:“姊姊,你放心,你若是死了,丁香会一辈子记得你的。丁香给你烧纸,给你带好吃的荷花糕。”
闻言,别允掩面叹息道:“丁香,真的很感激你,但是我不会死的,荷花糕,你买来自己吃吧!”
说着,将手中的包裹打开来一一与她,“这是你阿母治病的药,若她能活下来那便最好,若是不能,你就自己好好活着。钱不多,够你半年开支,若那时我还没来,你就自己去找活路。”
傅莽在门外听得出了神,别允推门出来都未发觉。
二人往回走着,傅莽忽然问她:“你既专程来探她,又为何不干脆多给她留些钱,或者将她接入别府?”
一如之前,女子没有接话。
就在他以为这回也听不到回答的时候,女子清冷的声音从前方飘来。
“她守不住的,就算我给了她,最终也不会是她的。”
至于为何不接入府,别允没有告诉他,告诉他又能怎样呢,不过是多一个人知道丁香的苦楚罢了。
丁香与她父母原是别人府上的家奴,那家主子瞧她阿母生得好看,便起了强占的心思,她阿翁不愿,竟被活活打死在母女二人眼前。她阿母心痛不已,不甘受辱一心向死,皆因挂念着年幼的女儿,还是对那主人曲意逢迎,得巧逃了出来。
她定是不忍丁香日后过上与她一般屈辱的日子,才忍辱逃了出来。
可逃出来,又能怎么样,奴籍还在人家手里,她二人便只能躲藏在这不见天日的残梁断壁之下,苟且偷生。
有时候,别允也不明白,究竟是逃出来,像现在这般活着好,还是在那主人家里受着好。可思来想去,便觉得哪样都不好。
摇尾乞怜,怎能说好?
若是丁香自己能活得好,兴许才得上算好。
至于一个黄口小儿要怎么独自过活?她却不敢想。
在西城耽搁了些时辰,二人赶到西市时,已宵禁了,整条大街上不见一个人影。
傅莽在心里思量着,要不然,就再跟府衙透一回底,当一回好人,送她回去?
正想着呢,就见女子忽然将自己的手腕拉起,他一时怔愣在原地。
别允使使劲,发觉自己竟没拉动。眼看着巡城的官兵就要过来了,那一瞬间,她满脑子都是自己被他连累被抓,听老头絮叨还得跪祠堂的情景。
她光是想想那画面,就觉得难以忍受,神情不满地催促傅莽道:“走啊,愣着干嘛?”
于是傅莽按捺住心头的想法,跟着女子没入黑暗,待官兵走了二人再出来。如此这般在西市中躲躲藏藏,又藏藏躲躲,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偷偷摸摸到西市另外一头。
“呼!”别允长吁一口气,就手将男子衣袖甩开。
一开始,她本是抓着他手臂,但这人行动实在笨拙,大大咧咧地跟在后边,生恐那些官兵没有发现二人一般,渐渐地她便没了耐性,但又怕他被抓住牵连自己,只好将就一下拽着他衣袖跑。
一来二去,竟是比她带紫苑出门还要累。
但出了长街,她便反应过来,眼前这人可是宫里来的,他如何能怕那些巡城小吏。
别允将不悦都写在脸上,冷声质问他道:“你在耍我?”
男子听出她话中之意,心道,这小娘子思维未免太过敏捷,嘴上还是装作不知,神色茫然地哄着她道:“小姐此话何意?”
别允冷漠地看他一眼,便继续往回走了,不再与他多话。她心知,这人嘴皮子功夫厉害,说再多也不能在他这儿讨到巧,不必白费功夫。
反正自己已经心知肚明,剩下的他不说,她也不感兴趣。
见女子气冲冲地往前走了,月色皎洁,将她孤傲的身影拉得颀长,与脚下自己的影子融为一体。
他突然起意,上前几步,凑到少女耳畔说道:“听闻小姐幼时曾养在宫里,我年少纨绔也常入宫,兴许我们二人一早便见过,不知,小姐可知?”
他蓦然靠近,别允下意识伸手去挡。
“啪”的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开来。
别允讪讪收手,瞬间心乱如麻。怎么办,失手打了人家一巴掌,还是打在脸上,一张好看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这张脸。
傅莽被打得愣在原地。
就见女子略显局促,语气生硬说道:“抱歉!快回去吧,夜深了,明日还得早起。”
她说完便转身走了,傅莽在身后,瞥见她泛红的耳垂,红到快要滴血一般。
他不自觉弯起眉眼,嘴角噙着一抹粲然笑意跨步追上,余两片衣带在朦胧的晚风中潋滟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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