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二年,临安。
春天的雨,似乎总带着一股子缠绵不休的执拗。
细密的雨丝已经笼罩了这座江南名城整整三日,将青石板路冲刷得油光锃亮,能清晰倒映出沿街店铺檐下悬挂的、在湿气中微微摇晃的灯笼。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水汽和不知名花朵的淡香,混杂成一种独属于江南雨季的味道。
位于梧桐街转角的芸香阁,便是在这样一片朦胧的烟雨中,静静地伫立着。
青瓦白墙,雕花木窗,门楣上挂着一块黑漆描金的牌匾,字迹娟秀,透着几分书卷气。若非门前那盏被雨水打湿后更显殷红的灯笼,路人或许会以为这是哪位文人雅士的清居。
二楼,临窗的雅座。
温雪枫正临窗而坐,手中捧着一杯尚在氤氲着热气的碧螺春。她穿着一袭素净的月白色旗袍,领口和袖口用同色丝线绣着几朵小小的白茶花,雅致而不张扬。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挽成一个髻,只用一根简单的碧玉簪子固定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衬得那张本就清丽的脸庞愈发柔和。
她今年二十二岁,对于一个独自经营着一家茶楼的女子来说,尚显年轻。但她的眼神,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静。此刻,她的目光正落在窗外,看着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地上溅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仿佛入了神。
芸香阁是她一手筑起的壳,一个可以暂时隔绝掉枪炮声、哭喊声和那些午夜梦回的血色记忆的壳。九年前的那场剧变,将她从云端推入泥沼,也让她一夜长大。在海外漂泊数年,归来后,她用仅剩的家当盘下了这个小楼,开起了这家茶馆。
她喜欢茶,喜欢茶那清苦过后悠长的回甘,像极了人生。
“老板娘,楼下王先生那桌又要了一壶龙井。”伙计小春轻手轻脚地走上楼,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扰了这份宁静。
温雪枫回过神,将视线从窗外收回,冲小春温和地笑了笑:“知道了,你去吧。告诉后厨,雨天湿冷,给客人们送的茶点换成新出炉的桂花糕。”
“好嘞。”小春应声下楼。
楼梯上很快传来他招呼客人的声音,夹杂着茶客们低声的交谈,让这间茶楼在静谧中又添了几分人间的烟火气。
温雪枫端起茶杯,吹开浮在水面的嫩芽,轻轻啜了一口。茶汤温润,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因这连绵阴雨而起的寒意。
就在这时,一阵与周遭氛围格格不入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
那脚步声沉稳而有力,皮靴踏在老旧木质楼梯上,发出“笃、笃”的闷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上。这声音里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瞬间便穿透了茶楼里温吞的空气。
温雪枫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眸望去。
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出现在楼梯口。
走在前面的那个,约莫二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中山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他身姿挺拔如松,肩宽腰窄,仅仅是站在那里,便自有一股迫人的威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像淬了冰的刀,锐利得能剖开所有伪装,却又深不见底,藏着战火硝烟的疲惫与杀伐决断的冷硬。当他的目光扫过茶楼时,原本还在低声交谈的几桌客人都不由自主地噤了声。
跟在他身后的男子则显得随性许多,一身浅色长衫,面容俊朗,嘴角噙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正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温雪枫缓缓放下茶杯,站起身来,脸上挂起了作为老板娘应有的、恰到好处的微笑:“欢迎光临芸香阁,二位客官里面请。”
她的声音清脆柔和,像山涧清泉,在这略显压抑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悦耳。
为首的男人,也就是萧云山的目光,终于从巡视中收回,落在了她的身上。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锐利的眼神中似乎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听说贵地的茶不错,想寻个安静的地方坐坐。”他开口,声音低沉磁性,带着一丝沙哑,像是久经风霜的陈酿。
“客官来得巧,楼上还有雅间。”温雪枫微微欠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请随我来。”
她转身在前面引路,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深邃的目光如有实质般落在自己的背影上,带着审视与探究。她心中了然,这样的人物,在如今的临安城,除了那位刚刚打了胜仗、声名赫赫的新任督军萧云山,再无二人。
通往雅间的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收了大部分的脚步声。温雪枫推开一扇雕花木门,将二人引了进去。
雅间布置得极为雅洁,一桌二椅,墙上挂着一幅笔法老道的《寒江独钓图》,窗外便是雨打梧桐的夜景。
“二位请坐。”温雪枫替他们拉开椅子,“不知想喝点什么茶?小店的碧螺春和雨前龙井都还不错。”
“就碧螺春吧。”萧云山坐下后,目光并未停留在墙上的画或窗外的景,而是直直地看着她。
那位叫周淤青的男子则笑着打趣道:“有老板娘这样的美人亲自泡茶,喝什么都是甜的。我叫周淤青,这位是我大哥,萧云山。”
“周先生,萧先生。”温雪枫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并未因那句轻佻的恭维而有丝毫动容,“二位稍等。”
她转身去取茶具。很快,一套精致的白瓷茶具被端了上来。
温雪枫没有让伙计动手,而是亲自为二人点燃了桌上的酒精灯,煮起了山泉水。她的动作不疾不徐,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一种赏心悦目的韵律感。取茶,温杯,洗茶,悬壶高冲……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雅致与从容。这不像是在待客,更像是在完成一种庄重的仪式。
周淤青看得有些呆了,喃喃道:“云山,你看这老板娘,真不像个开茶馆的,倒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精心教养出来的小姐。”
萧云山没有说话,深邃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温雪枫。他见过太多女人,或娇媚,或艳丽,或故作清高,却从未见过像眼前这一个,在喧嚣的乱世中,能将一份宁静演绎得如此真实。她的美,不在皮相,而在那份从容不迫的风骨。
第一道茶很快泡好,琥珀色的茶汤注入小巧的瓷杯中,茶香四溢。
温雪枫将茶杯分别推到两人面前:“二位请用。”
萧云山端起茶杯,放到鼻尖轻嗅,随即轻抿一口,感受着茶汤在舌尖上由苦转甘的变化。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好茶。汤色清亮,入口鲜醇,回味甘爽。老板娘是懂茶之人。”
“萧先生过奖了。不过是开了家茶楼,总要懂些皮毛,才好待客。”温雪枫浅笑着应答,滴水不漏。
周淤青也喝了一口,赞道:“果然好手艺!老板娘,你这茶楼开了多久了?一个人支撑,想必很不容易吧?”
“两年多了。”温雪枫垂下眼帘,为自己续了些水,“还好,有几个伙计帮衬着。而且,除了这个,我也没有旁的事可做了。”
她的语气很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但萧云山却从中听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
“芸香阁。”萧云山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忽然开口,“芸香,古时指代书卷,亦是皇家藏书阁之名。老板娘取这个名字,看来胸中丘壑,并非一间茶楼能装得下的。”
这个问题,比周淤青那些直白的打探要高明得多,也更具试探性。
温雪枫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眸子像一口古井,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吸进去。
她心中微起波澜,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水,微笑道:“萧先生博学。只是小女子没什么宏图,取这个名字,不过是附庸风雅,盼着茶香能同书香一样,洗涤人心罢了。在这乱世里,人心,最需要洗涤。”
四目相对的瞬间,周遭的雨声、楼下的私语似乎都消失了。温雪枫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山河万里与铁马冰河,那是一个男人用脚步丈量过战火,用肩膀扛起过责任的证明。而萧云山,则在她看似平静无波的眼底,捕捉到了一丝不属于这里的、被精心收藏起来的孤勇与破碎感。
这个女人,有故事。这是萧云山的第一判断。
“说得好。”萧云山收回目光,打破了这片刻的沉寂,“只是,乱世之中,人人都想寻个安身之所。但很多时候,纷扰会主动找上门来,避无可避。”
这话意有所指,像是在说家国天下,又像是在对她个人进行某种告诫。
温雪枫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她端起茶杯,送到唇边,用这个动作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若真到了避无可避的时候,那便只能面对了。”
雅间内,一时间又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炉上泉水沸腾的咕嘟声。
又过了一会儿,周淤青看了看腕上的表,开口道:“云山,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萧云山“嗯”了一声,站起身。他从中山装的内袋里掏出一锭小小的银元宝,放在了桌上。那分量,远不止两杯茶钱。
“萧先生,给多了。”温雪枫也随之起身。
“多的,”萧云山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就当是我对这家茶楼的投资。这乱世风雨飘摇,希望老板娘的芸香阁,能一直安稳地开下去。”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向门口走去。在踏出雅间的前一刻,他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低沉的话语。
“后会有期,温老板。”
“二位慢走。”
直到两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下,温雪枫才缓缓坐回原位。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锭银子上,银元宝在灯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
这锭银子,像一枚滚烫的烙印,打破了她苦心经营的平静。
她知道,从这个名叫萧云山的男人踏入芸香阁的那一刻起,她所求的“安宁”,或许已经成了一种奢望。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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