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份的北方,春寒料峭。
分公司的业绩极好,疆土已经开拓完毕,我理所应当迎来了升职。陆正则打电话催我重回晟晨在岭南的总部,而我六亲俱逝,孑然一身,呆在哪里,其实没有太大的分别。我知他处境不易,亦没有忘记十二年前的交易和承诺。
可岭南实在是我的伤心之地,我仍没有拾起重回故地的勇气。
正式回去之前,我休了假,只身一人躲到了太湖。
说来也巧,太湖最热门的民宿,从外观到内饰再到细节,完完全全是我喜欢的样子。
白墙黑瓦的小楼在雾霭中沉静得像一位素衣乌发的姑娘,院中的紫藤花架是姑娘脸颊上的新妆。在网上看到这家民宿后,我一眼便决定预订。
我坐在紫藤秋千上晃晃悠悠时,抬眼间,看到门边昏黄的路灯下,一个无数次困我在梦中的影子,正默默地注视着我。
像是周遭的氧气突然被掠夺走了一小半,心脏和头颅都不可避免地疼痛起来。有一只手捏着你的心口,不算十分用力,那股滞涩感不至于让人痛到活不下去,却又时时刻刻折磨着你。可除了你没有人知道,那只手早已和心脏融为一体,若要割舍掉,除非停止呼吸。
深吸一口气,拨弄着绳索的手停了下来,原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的人,就那么突然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然而我们恩怨已了,当那个无数次在深夜里张开双臂,想要虚空相拥的影子站在自己面前,如何能忍心不言不语。终究我先开了口:“周又安,真巧。”
“不巧,这家民宿是我开的。”
他走过来蹲在我的膝边,眼中水波涌动,在夜色中,像是满天繁星坠入江河。
我霎时了然:“你用这种方式找我?”
“你离开后,陆正则无论如何都不告诉我你在哪。我想起你曾经说过,如果没有做工程师,最想在太湖开一家民宿,在院子里种满紫藤萝。所以我先替你开了,也许你看到了会来呢,或许一年两年,也或许是十年,我会等到你。”
十年,多么遥远的时间,他还是那么爱展望未来。其实哪里用得了十年,如今距离我离开,也不过只过了五年而已。五年,还远远不足以让一个男孩长大。
我怨过周又安,可在陆正则告诉我商业机密被窃取并非是周又安所为后,对他就只剩了深深的歉疚。他是多么好的一个男孩子啊,在面临现实问题时仍没有放弃我。可我却先退缩了,他之于我,并没有被坚定地选择。
想起前尘,面上实在不能算和善。他看了出来,试探着覆上我放在膝上的双手,见我没有动,他轻轻地握住我的右掌,贴在了他的脸颊上。
那是我曾经耳鬓厮磨过的脸庞,也是被我重重打过一巴掌的脸庞。我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仿佛隔着时空,感受到了他当初蚀骨的痛。
“我坐了一天一夜的飞机赶回来,你别急着走好不好?”
“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语言先于表情暴露了我,他一直都知道我心软,也从来善于利用这点。
我也是很久之后才意识到,周又安比我更早地清楚社会运行的规则,看得穿人性,情商亦高到可怕。
他坦言:“藤萝小筑的员工都看过你的名字和照片,你预定的时候,我就知道了。”紧接着立刻道歉:“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做不对。”
曾经我最心疼他因为一点小事就向我道歉,他认错的样子总在提醒我他在家暴的父亲面前是否也这样卑微。亦讨厌因为自己年长的优势而带来双方地位的不对等。而时隔三年再听到这句对不起,我只觉得悲哀。
我们的关系悲哀到,从在一起的那天起,我就做好了离别的准备。
大学时,我在学校附近的花店兼职,那时周又安经常来花店,春天买茉莉,夏天买姜花。姜花易谢,大三那年的夏天,我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暑假过去后,我辞去了花店的兼职,去了大二竞赛后就签了合同的晟晨实习,实习不算很忙,熟悉业务不过用了月余。为了多攒点生活费,下班后,我推着小推车在大学城对面商业街人来人往的路口卖起了鲜花。
周又安走到我身边时,我几乎是瞬间就想起了他。
“有姜花吗?”
“抱歉,这个季节没有姜花了。”
那天周又安背对着路灯,挡住了我身边大半的光线:“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我惊讶于他记得我,也惊讶于我记得他。
“帮我包一束花吧。”
“玫瑰?”我下意识帮他挑选。
“香雪兰吧。”他环顾了一圈:“我妈妈喜欢有香气的花。”
我点了点头,拿出一个小马扎:“要坐着等吗?”因为室友偶尔会陪我出摊,所以多备了一个马扎。
周又安坐了下来,垂着头,像只安静的雏鸟。
我熟练地包着花,系上最后一根丝带时,忽然听到他的呢喃:“周又安,我的名字。”我顿了一下,随即大方告知:“秦槐。”
“淮南的淮?”
“不,槐花的槐。”
我何尝不知道淮南的“淮”古朴优雅,只可惜我的出生,伴随着母亲的离世、父亲的漠视、奶奶的咒骂,又有谁会好好为我取名字呢?我那大字不识的爷爷,抱着哭泣的我,蹲在院子里开满白花的槐树下,听着奶奶的咒骂,一声不吭。
我幸运地有了名字:秦槐。
打好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我递给周又安:“八十,微信还是支付宝?”
周又安付了钱,却嗫嚅着不肯走:“我能加你微信吗?有喜欢的花提前找你预定。”
“小本生意,不一定能按你喜欢的进货,抱歉啦。”
少年人的心思太过明显,而成长中没有遇到过多少善意的我,恰好擅长拒绝。
那之后,出乎意料地,周又安依然常常出现在花摊前。他会熟门熟路地自己搬出小马扎坐下,不再束着手垂着头,而是大大方方地注视着我。
我便知道,真实的他绝不是第一次来花摊时那么的羞赧。
来的次数多了,我们渐渐也会闲聊。
我知道了他每次买花都是送给妈妈。他口中的妈妈,会教他如何尊重女性,会尽量满足他的每一个愿望,会给予他无限的包容,最最重要的是:从来都不会打骂他。关于最后一点的着重强调,我那时还不甚明白。
他讲到自己的母亲时,我会听得格外认真。因为我实在好奇,拥有母亲会是怎样的幸福。
是了,我是从小就没有母亲的。
认真论起来,我和我的母亲相比,还是她要可怜得多得多。
小时候,不是没有问过身边的人:“我妈长什么样子?”问爷爷时,爷爷抿着满是皱纹的嘴,想了很久才说出一句:“就像妞妞这样。”我听完更加好奇:“真的吗?我和我妈长得很像吗?家里有我妈的照片吗?我想看看我妈。”爷爷含糊答道:“没有照片。”我不信:“刘小东他妈就新拍了照片啊,他家堂屋里还放着他爸妈的结婚照,为什么我爸妈没结婚照啊?”爷爷被我问急了,躲进屋关上了门。我的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水,泪花遮住视线,脑海中拼命想幻想出母亲的样子,却始终只能得到一个虚影。
情绪上涌顾不得害怕,我又跑去灶屋问平常不敢靠近的奶奶,奶奶把水瓢一把砸到我的额头上:“问问问!你妈那个没用的短命鬼,花了我整整九百块钱彩礼,嫁进来才一年,生了你这么个讨债的就没命了。你这么想她滚下去找她吧,吃我的喝我的,赔钱货一个,真是跟你妈一样的贱蹄子。”
一面骂一面扯着我的胳膊,一巴掌打在后脑勺,又一巴掌落在头顶。我被打得头有点懵,居然停止了哭泣。
爷爷听到骂声跑过来劝,奶奶在看到爷爷的一瞬间怒火更盛,发出广播里啸叫一般的声音:“秦贵生你个鳖下的,我就说她眼看要咽气了,救不活了,不让你送卫生院你非要送,把家里的钱都花光,连个尸体都没捞着。谁让你让她娘家人把尸体拉走的?他们拉回去整整卖了五千块钱啊!五千块钱,够给大牛娶多少个媳妇儿了?哎呦我可怜的大牛啊,这么大人了媳妇儿媳妇儿没有,儿子儿子没有。”边嚎边扯着爷爷的衣领,巴掌一下一下地落在他的脸上,我来不及消化刚得到的信息便一下子惊醒过来,冲过去拦,瘦弱的胳膊根本扭不过奶奶,见拦不住,赶紧改为用双手护住爷爷的脸。
很多年后我突然意识到,那么矮的我伸出手能摸到爷爷的脸,其实曾在我心里像高山一样的爷爷得多瘦小啊,他的脊背,又被贫穷压得多么弯。
奶奶连打了几巴掌都没有落在爷爷的脸上,气得火冒三丈,抄起身旁烧火时坐的板凳,用尽全力砸过来。
我回头看向板凳的一瞬间,已经忘记了思考。
这么多年过去,我也没分清那板凳到底是砸向我,还是砸向爷爷。
好在爷爷终于硬气了一回,抢过板凳狠狠往院子里一扔,抱起我就走。身后奶奶的骂声越发响亮:“你当初怎么不让我掐死这个赔钱货……”
农村除了田间地头没什么地方可去,爷爷牵着我,走到了自家田挨着的小河边。一路上眼泪早已被烈日晒干,泪痕粘在紧绷的皮肤上,动一下就断成几截。我坐在河堤的杨树下,不再哭,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一把白茅根被递到我的手边。
爷爷枯黄干瘪的指甲里满是棕色的泥,白茅根却洗得干干净净的,放到我手心里时,还带着河水的凉气。
两千年初的乡村没有什么零食,糖更是奢侈品,白茅根是我记忆里不可多得的甜。
我不舍得一下子吃完,一小节一小节地用后槽牙嚼着,口腔里充满了淡淡的甜,我贪婪得仔细回味那个味道,暂时忘了对母亲的思念。
爷爷又摘下一把杨树叶,把叶柄从中间破开,一片接一片地串起来,比了比我的头围,做了一顶翠绿的帽子,盖在我的头上:“妞妞戴好别掉了,脑门肿着不好看。”
“爷,你咋不戴?”
“爷戴干啥,老家伙了,戴这个让人笑话。”
“我奶也打你了。”
“爷脸黑,瞧不出来。”
那之后,我从奶奶的谩骂和村里的闲言碎语中拼凑出了母亲的一生:被自己的父母像养猫儿狗儿一样养到十六岁,九百块钱卖给了一个陌生男人为妻,因为年龄太小,领不了结婚证,甚至没有拍一张结婚照片。嫁过来没多久就怀了孕,生产时痛了一天一夜,跪着求婆婆丈夫送自己去卫生院,被一句:“谁生孩子不是这样过来的。”堵住所有生路。生下我之后没多久便一命呜呼,死后的尸体也没被放过,被娘家人不知道卖去哪里配了阴婚。短暂的一生甚至没有留下一张照片。
强烈的思念母亲的心情让我在过年时问一年才回来一次的父亲:“爸,如果你们当初早点送我妈去卫生院,我妈是不是就不会死?”
被父亲一脚踹到墙上后,我终于消停了。
后来,奶奶被癌症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几次下跪求父亲出钱给她看病,被拒绝后,用仅剩的五角钱买了一瓶农药,结束了潦草的一生。
又过了一年,父亲死在矿上,我没有母亲这件事情,好像不再显得那么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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