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叶。
这是顾春生第二次带给苏末末的茶叶。
依然是胡兮兮和苏末末在茶艺坊未曾见过的。胡兮兮慨叹,“顾春生,你这是假公济私,私相授受啊!”
顾春生不满意地纠正,“不,我这是假私济私,公开授受!”
苏末末平常无视胡兮兮和顾春生的口水杖,今日,却鲜见地接了句,“既然公开授受,那就请吧!”
被抓住话柄把子,顾春生倒是从容,不拖泥带水地过来,“行,我在这看着你煮。”
苏末末挖了他一眼,这么大言不惭,还以为是要亲自动手呢!原来是看着我煮啊。
“嗯,”顾春生再次接住苏末末的腹诽,转头向那两个看热闹的人,“我还是打算私相授受,你们要不要回避一下?”
胡兮兮耶了一声,“好不容易得到顾少主这种钦点看茶的机会,怎么能回避呢!”“我们都不打算回避,我要看茶,洛老头要喝茶!是吧?老头?”
胡兮兮郑重地看着洛老头,上次就是洛老头临阵倒戈,害得她错过了一场好戏。这次,洛老头拽她走她也不走了!
洛老头倒是十分配合,“嗯”的一声,胡兮兮担心落地,十分好受地留下来看戏。
“那,你们就站远点,不要影响我们私相授受!”顾春生并不在意。
“你们能不能认真一点?”苏末末抬头斜乜了一眼顾春生,顾春生一脸无辜,“你认真点,我们闲的只能胡扯海聊!”
胡兮兮坐在那里再忍不出噗嗤一笑,“顾春生,你这嘴太刀了!你再下去,苏末末的茶煮好前,先把你给炖了!”
顾春生横了胡兮兮一眼,“你想喝茶就不要多嘴,我和末末培养下深情厚谊,不要你挑拨离间!”他朝苏末末凑过头,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半晌,苏末末才听出来那原话是“你这凌厉的眼神,我会受伤的。”苏末末脸一顿,理也不是,不理也不是,缓和了好一会,才咬牙切齿地扔下一句“等下找你算账!”
“好,先烫茶杯!”苏末末呆住,不知道他说的是算账好,还是水好了。
苏末末深呼一口气,她来这里学茶,得大师指点,被叨扰几句不算什么。
顾春生弯身把两个茶杯递给她,做了个煮的动作,“分两次烫吗?”四个人喝茶,没有只烫两个茶杯的道理。
“我们自己煮茶,有他们喝的就不错了,给看热闹的人烫什么杯子。”顾春生低笑。
苏末末又是一愣,这么邪魅的茶艺少主。
苏末末从来做事,都是尽力相倾全力以赴,头一回看到这般行事,弄一半留一半,也不怕折了自己名声。
胡兮兮十分好奇地表示不满,“你们两个大声点,别窃窃私语啊!”
顾春生一记目光过去,胡兮兮马上闭嘴。
苏末末把烫过的杯子放在左边近炉火,没烫过的杯子放远一点。顾春生看着十分满意。终于有点开窍了。
当水煮得泛起了一溜烟的小泡,顾春生把茶叶递给她,“洗茶。”原来,铁衣和云叶也是有区别的,虽然看起来都比较厚重。铁衣是大泡洗茶,云叶是小泡洗茶。“云叶虽然叶片丰厚,但鲜嫩,所以洗茶以过水涮洗为主。”
苏末末有点明白了,“那鲜叶是不是冲泡为上?”
“嗯,”顾春生用手指点了点苏末末的头,“等下大泡泛起,直接冲泡进烫杯。后面的茶放在凉杯里。”
苏末末的茶冲到第四杯,胡兮兮已经在位置上蠢蠢欲动,坐立难安了。
顾春生拿起中间两杯,给洛老头和胡兮兮端上,左边的给了洛老头,右边的给了胡兮兮。
两人喜笑颜开地看着茶。
苏末末盯着茶上的白烟袅袅,凑近有扑鼻浓香,茶汤汤色红鲜明亮,红得匀称,她轻轻抿了一口,香甜柔润,醇厚地化在口舌之间。
她很是惊喜地看向顾春生,顾春生含笑递给她另一杯,微凉的杯,那香甜的味道便有点凝滞,但比铁衣来说,依然是多了几分柔润。云叶和铁衣,在苏末末心里便有了计较。
顾少主的指点果然点石成金啊!这茶醇厚温润。胡兮兮赞不绝口。
顾春生掠过苏末末到胡兮兮身上的眼光,便有点来者不善。胡兮兮一笑低头,“我懂,我懂,喝茶喝茶!”
每一种茶叶,都有催生它呈现最好姿态的煮茶工艺,火候温度的细节就要十分讲究。顾春生低头,但煮茶只是茶叶的一个小工艺,种茶、采茶、做茶、取水都很是紧要。下一次的新茶,我带你去采。
苏末末看顾春生又捎上了茶的全家,还以为他要带自己去种茶呢,还好,只是采茶。她心里暗暗平了口气。
忽而,觉得有点不对。你在园艺坊,还种茶?苏末末哑然。
那当然,茶也是园艺的一种嘛!顾春生并不觉得有什么突兀的地方,一举两得嘛!
这不算假公济私么?苏末末莞尔。
顾春生看着她只是不语。教她煮茶自己便真的被她当作了师傅,煮茶之外,才有玩笑轻松一下。她那里,真是泾渭分明啊。
这要算嘛,也是假私济私吧,我用我的茶艺来装点园艺,再顺便拿来孝敬你。
孝敬我,那真不敢当!再借我的手,孝敬了您自个吧!
说得也是!那我有培养人自食其力的优良习惯!那就继续假私济私!顾春生嘿嘿一下。
茶杯见底,苏末末正要去续水继续煮茶,被顾春生拦下了。我陪你煮茶,你是不是要礼尚往来一下?
嗄?苏末末觉得自己听错了。
我记得你以前的园艺不错的,你也指点指点我园艺?
苏末末顿觉自己很是憨呆,在园艺坊主面前指手画脚的,也只有自己了。
我的园艺教教小学官学长罢了,哪指点得了园艺坊坊主啊!苏末末觉得,顾春生真的是锱铢必较,一个世家家主接班人,一点助人为乐的气度都没有。
没关系,我这园艺水准和一个学官也多不了什么,走吧!顾春生拽起苏末末。
胡兮兮眼疾手快地窜过来就要跟上,苏末末指指顾春生,帮他种花。
种花啊,她想起那些园艺学官们满头大汗地扛着那盆啊树的,顾春生可从不担心累到自己胡兮兮,极有可能把这些都推给她,她还是不要去凑热闹的好,就让苏末末自己去还顾春生的人情吧。胡兮兮嘿嘿一笑,重新坐了回去,那我还是陪洛老头喝茶吧。
顾春生对胡兮兮强烈的保命意识很是赞赏,识时务者为俊杰。
胡兮兮目光追着顾春生苏末末出门,转过来对洛老头说,“老头,顾家少主来王宫怕不是来学艺做官,怕是来相意中人的吧?”
洛老头呵呵一笑,“年轻人,有可能啊!你有没有选中意中人啊?”
胡兮兮缩头一个寒颤,“没,没没”。
那你来干什么,陪少主们学艺?
我爹娘让我来见见世面学学手艺。我娘说艺多不压身,王宫里学艺可是哪个世家大族也比不上的机会呢!
那是自然,各个世家都汇集在此,不就没有哪个世家可以一枝独秀、艳压群芳了?
苏末末跟着顾春生到了园艺坊邻街的侧门。那侧门在一木成林的榕树下很是隐蔽。苏末末还以为顾春生有钥匙,结果,
顾春生在衣服里左摸右探却什么也没有摸到,顾春生扯了扯树上的枝条,“钥匙忘了拿,我带你上去。”
苏末末看着顾春生,又上下看了看自己周身,简直开玩笑。
没关系,上来吧。顾春生先一脚上去,气定神闲地在一枝干上站定,伸手来拉苏末末。苏末末咬咬牙,把鞋子脱下,拧在手里,小心翼翼抓着榕树的须脚往树干上攀。
顾春生看苏末末不需要自己帮助,就伸手把她手里的鞋子接收过来了。这样,手里没有负累的苏末末,很是游刃有余了,开始还在树上颤悠悠地心跳,没走几步就习惯了树枝的摇晃,她不过借着树干须根停脚,也并不需要在上面站定,就着根须一路攀爬,很快就越过了侧门的围墙,站在树冠上了。
顾春生满脸笑意,“看来末末飞檐走壁的技能不差!”
苏末末正眼看着顾春生,不悦地皱眉,“找我来园艺坊的是你,怂恿我逼得我爬树的也是你。现在笑话我的还是你!你怕不是坊主是路过的小贼吧,可别连累我!”
顾春生咧着嘴,瞅着直乐,“末末现在说这个话,怕是迟了吧?”
苏末末一字一句地盯着顾春生,“别叫我末末,别扭!”
顾春生不识好歹,并不见好就收,“末末,多听几次就习惯了,再说,你可以叫我春生,显得亲——切”大约还是懂得收敛,在最后一个字出口前换了个苏末末不会暴怒的。
但顾春生却不知道,这已经不是一个字的问题了,苏末末已经被激怒了,“春生,”她一字一顿很是狰狞地张舞,“去你的!”苏末末一手抱着榕树的须,趁着顾春生跳腾还来不及落脚的档口,两脚狠狠踢过去,正中顾春生的身体,饶是反应迅捷如顾春生,终究在树上多晃了几下随即一点都不妨碍地直愣愣地坠了下去。
砰的一声,扎实地落在了地上,即刻传来一阵呻吟。
苏末末一愣,这个效果委实超出了她意料,她只是要给饶舌的顾春生一点颜色看看,倒也没有想过要把他整个趴下。她出世十五年来,第一次如此粗暴地对待一个人。
她不知道如何收场,更没有给人当场道歉的脸皮,想着干脆溜了,明天再给顾春生道个歉,可是,脚下。
“苏末末,你来真的!”顾春生一阵低嚎。
那当然是真的,苏末末撇撇嘴,这回怕是要自己来扫尾了。她后悔没有带上胡兮兮,没有胡兮兮的碎碎念,她的情绪就很容易就进了顾春生的套路。
苏末末沿着低就的榕树枝滑下来,慢吞吞地走到顾春生面前。
“你,没事吧?”苏末末装模作样地问,打算走走过场就抽身离开。
“没事,我休息一下,你的鞋子,”顾春生一反常态,突然安静地像个正常人了,“这是后门,是我的院子,你顺着这带木犀树从前门出去。”
“这次就当是带你熟悉一下路线,下次再带你来看花!”这回轮到苏末末呆住了。她觉得方才是不是自己太大力,把顾春生脑子给踢糊涂了。但她着实没有当面给人赔礼道歉的定力,觉得还是快步离开是非之地比较好。
苏末末嗒拉上鞋子,走了两步,身后人的目光灼灼,她一叹息,又走了两步,就再没有迈开步去,只好转了回来。
“我扶你去你房间了再走吧?”苏末末垂下眼帘,心里突然不敢看顾春生的眼睛。
顾春生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他当了她的师傅,便不能和她逗趣。这个,苏末末,没想到竟是如此的死脑筋。眼下,真的是比较麻烦。
顾春生想了想,“那你陪我坐会儿吧?”
苏末末猜测顾春生被自己伤到了哪里,不好当着她的面,怕她为难。真如此,她会为难吗?苏末末自己也不知道。顾春生叫她陪他,她也不好再拂他的意,在他身边坐下来。
“你真的不要紧么?”苏末末咬着牙,“我是不是踢得你很严重?”
“没事,你陪我坐会儿,”顾春生淡淡一笑,“我只是想起了一棵树。”
“一棵树?”苏末末哑然,但看顾春生眼里并没有调笑,他眼里反倒有些落寞的,忧伤吗?苏末末心里一惊。她见过沉默的顾春生,安静的顾春生,嘴贫的顾春生,唯独没有看到过忧伤的顾春生。
忧伤,她好像不曾这么忧伤过,不对,她也曾这么忧伤过,当她,当她年少时真的明白了,父王母后白轻衣都不会为她真正停留的时候,她也曾这么孤单落寞过,是的,忧伤。
可是,顾春生,他是世家少主,王宫坊主,看起来似乎无所不能,也会有刻骨忧伤的时候么?
“你怎么了,不说话?”顾春生抬头看看她,“真的生气啦?”
苏末末摇摇头。
“因为我叫你末末?”
“你其实并不是真的想叫我末末,你只是尝试用末末来激怒我。”苏末末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说了出来。
虽然这个表达很是绕口,但苏末末觉得自己尽力了。
顾春生心下一紧,自己做得太明显了,还是太不明显了。他斟酌了一下,以免苏末末误会自己依旧在调笑她,“我只是尝试着,改善我们之间的关系。你看,胡兮兮和洛老头可以叫你末末,为什么我叫你末末就是在尝试着激怒你呢?”
苏末末仰了仰头,看着树顶,因为他们都是随意而叫,你却是有意为之。对,有意套近乎!
你是在勉强自己接受我吗?苏末末依旧没有看顾春生。
顾春生才知道误会来了,“为什么这么说呢?我只是努力让你接受我,就像胡兮兮和洛老头那样自然。”
苏末末依旧没有移动视线,“为什么要我接受你呢?我们之前相处得,不是挺好的吗?”
其实,苏末末很想问顾春生,是不是因为父王母后才要自己接受他,或者让他接受自己。但是,她不敢赌,如果顾春生回答是或者不是,自己又能如何?如果顾春生并没有认出自己,那以后她在他面前,何种角色出现?
她只是苏末末,他只是顾春生,多好!
但这个问题搁在她心里盘桓了太久,她总是忍不住就要说出口去。“那你认识王城公主白灵吗?”
原来症结在这里,顾春生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思考这个问题,“我,没有见过王城公主白灵。”
哦,苏末末觉得事情又回到了原点。“那,你现在好点了吗?”如果,那就顺其自然吧。
顾春生看苏末末脸上的凝重淡去,知道她没有再钻牛角尖了,“你这回知道你下手太重了吧?”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苏末末垂下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发火了。”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下次说话注意点,不把你惹毛了”,顾春生笑笑,“要是我把你惹火了,你下手就是!”
苏末末不好意思抿嘴一笑,搀扶着顾春生一瘸一瘸地起身,顾春生一边走,一边咬着牙滋溜一下。
“你爬树这么顺溜,以前也常爬树吗?”
“偶尔吧,”望着方圆好几里的大树,“这棵树好大,你方便的话,帮我搭个秋千吧?”苏末末从架着的顾春生的臂弯里撑起脑袋对顾春生说。
顾春生目光闪烁了好几下,说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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