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蘅回到自己房中,紧闭门窗。她从袖中取出帕子,小心翼翼摊开。那几片饱含药汁的断肠草叶片已经有些发皱,边缘的锯齿在烛光下泛着微妙的光泽。她取来一方干净的砚台,将叶片置入,开始细细研磨。
朱砂在另一侧研磨开来,鲜红的色泽与深绿的毒草形成刺目的对比。她动作很轻,脑海里反复闪现药庐中的一幕——药童苍白的脸,咕嘟冒泡的药罐,还有裴昭突然出现又骤然离去的身影。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轻微的瓦片响动。
沈蘅手指一顿,倏然抬眸。只见窗棂外的屋檐下,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倒悬而下,墨色衣摆垂落,正好与她的视线平齐。裴昭单手勾着屋檐,另一只手随意抛着一颗浑圆的石子,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深夜倒挂于女子闺房窗外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沈小姐若想查那药童,”他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不妨从他每月初五领的双倍月银入手。”
沈蘅心头剧震,握着玉杵的手指微微收紧。他不仅去而复返,更对她的行动和意图了如指掌!他甚至已经查到了药童的线索。他究竟想做什么?
没等她回应,裴昭手腕一扬,那颗石子被他轻轻抛起又准确接住。与此同时,他身形灵活地一翻,悄无声息地落入室内,站定在她面前。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他站定时,宽大的衣袂扫过了桌案。带起一阵微风,烛火随之晃动了一下。
等他站定,沈蘅再看向案头时,心头猛地一沉——方才她摊开帕子、正在研磨的那几片断肠草叶片,连同帕子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裴昭仿佛什么都没做,神色如常地看着她:“初五,账房。记住这个日子。”
“你为什么帮我?”沈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紧紧盯着他,“你又怎么知道我要查他?那毒草……”
“沈府近日不太平,我既看见了,便多了句嘴。”裴昭打断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至于那草,留在你这里是个祸患,我处理更妥当。”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你今日在药庐的反应,不像个寻常孩童。”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刺了沈蘅一下。她立刻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情绪,用软糯的嗓音低声道:“我只是被那药味呛到了,又见那药童害怕,才……才多看了一会儿。我不懂那些。”
裴昭看着她低垂的脑袋,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双倍月银,总有个由头。或是额外差事,或是封口之费。顺着这根藤,或许能摸到不小的瓜。”他转身欲走,“小姐自己斟酌。”
“等一下。”沈蘅叫住他,“你……为何会对沈府内宅一个药童的月钱如此清楚?”这才是最让她心惊之处。裴昭一个外男,一个少年将军,他的手似乎伸得太长了。
裴昭脚步停住,侧过半边脸,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上投下一片阴影。“恰巧知道些事情而已。”他回答得模棱两可,“或许是有人希望我知道。”
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影一闪便已出了房门,迅速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研磨了一半的朱砂和微微摇曳的烛火。沈蘅站在原地,良久未动。案头上空荡荡的,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裴昭拿走了断肠草。他声称是为了处理祸患,但这举动本身也消除了她手中最直接的物证。他提供了药童的线索,指向了每月初五的双倍月银,这确实是一条清晰的调查路径。但他消息的来源暧昧不明,他对沈府内务的了解程度深不可测。
他最后那句话更是在她心中投下巨大的涟漪——“或许是有人希望我知道。”这暗示着府中除了那隐藏的下毒者,可能还有另一股力量在暗中观察,甚至可能在利用裴昭向她传递信息。或者,这根本就是裴昭自己的说辞?
这个人情态莫测,难以捉摸。他看似帮忙,举动间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掌控和秘密。
沈蘅缓缓坐了下来。无论如何,裴昭给出的线索是目前最明确的方向。初五……她默默计算着日子,就在几天之后。
她需要知道,那笔额外的月银,究竟是谁批的,以什么名目发放。这背后牵连的,恐怕不止一个被收买的小药童那么简单。这已经触及到了沈府银钱往来的脉络,能动用这笔钱的人,权限必然不低。
接下来的两天,沈蘅表面上一切如常。她去给母亲请安,陪母亲说话,偶尔去书房练字,仿佛药庐的风波从未发生。但她暗中早已调动了重生以来悄悄布下的、为数不多的眼线,密切注意着药庐和那个小药童的动向。
药童那边并无异常,依旧每日当值,看起来战战兢兢,似乎被那天的事情吓破了胆,并未向任何人提起药罐被打翻的真相。老大夫也回来了,药庐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沈蘅耐心等待着。终于在初五这天下午,她收到一个小丫鬟悄无声息递来的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字:“领”。
沈蘅放下手中的笔,对身旁的侍女说自己想去园子里看看新开的梅花,透透气。她绕了一段路,算准了时辰,朝着账房所在的方向慢慢走去。
她自然不能直接进入账房重地,但她记得账房侧面有一扇窗户,窗外恰好种着几株高大的芭蕉,是个隐蔽的藏身之处。
她悄步靠近,借着芭蕉宽大叶片的遮掩,屏息向内望去。
账房里点着灯,管事先生拨弄算盘的噼啪声隐约可闻。不一会儿,一个小小的、穿着灰布衫的身影果然出现在了门口,正是那个药童。他显得有些紧张,不断搓着手,探头探脑。
就见他走到账房管事面前,低声说了句什么。那管事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多问,转身从身后一个上了锁的小抽屉里取出一小串用细绳系好的铜钱,递了过去。那串钱的数量,明显比普通下人的月钱厚实不少。
药童接过钱,飞快地塞进怀里,含糊地道了声谢,几乎是跑着离开了账房。
沈蘅的心跳加快了。果然有!这笔钱不是从正常月例中支取,而是来自一个需要额外上锁的抽屉。
她正凝神思索,账房内却发生了另一件让她意想不到的事。
那药童刚走,又一个人影出现在了账房门口。来人是沈婉身边一个颇得脸面的嬷嬷。那嬷嬷笑容满面地同管事寒暄了两句,然后看似随意地递过去一张对折的条子。
管事接过条子,打开看了一眼,点了点头,竟转身又从那个刚锁上的小抽屉里重新取了钥匙打开,取出了几块碎银子,交给了那嬷嬷。嬷嬷接过银子,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又说了几句话,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整个过程自然流畅,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沈蘅紧紧攥住了手心。沈婉的嬷嬷!她也从这个特殊的抽屉里支取了银钱?这两笔支出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关联?那药童的双倍月银,和沈婉的院里,会不会来自同一个源头?
所有的线索,似乎在这一刻,隐隐约约地交织了起来,指向一个她不愿深想,却又无法回避的可能性。
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芭蕉丛,心中已是一片冰凉。若真是那样,这一切的恶毒,远比她最初预想的还要深切。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