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船不入汴

途间积潦,车行颇迟,巳正至渔发尖。

渡河,河水新涨,几过马腹,未刻过堤,料想三日后即可返程。

郎中杨育宽敬上。

——

杨育宽刚搁下笔,便听得胡宝生长叹了一口气。

船舱里点了蜡烛,满室昏黄。

窗外岸边透来点点渔火,映出胡宝生脸上的皱纹。

他二人都是漕运部院的官吏。

胡宝生出身行伍,是如今的漕台陆东楼一手提拔上来的旧部,每年这个时候,他本该驻守在清江浦检船,今年却突然得了漕台亲令。

——南下福建。

他对这个调令并不满意,无奈已经上了船,话语间满是怨气,“杨兄,我真想不明白,漕台堂堂三品大员却胆小如鼠,不敢问市舶司要人手,且派你我来千里之外找个工匠,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

听他再度发作,杨育宽眼皮未抬一下。

他拿起干透的信笺收进封里,站起来,在胡宝生幽怨的目光中走了出去。

船舱外,浮云蔽日,大雨如注,两岸青黄山色浸在茫茫水烟中。

杨育宽把信递给参将,“带个话给漕台,去年的河工善后款已经发还给南直隶。”

那参将应了一声,即刻退下。

杨育宽清秀的脸上显出了一丝疲惫。

他原是去湖广提请拨款,返程时得了陆放篱的手书奉命南下,此刻听着山溪川流而下,“哗啦哗啦”的响声回荡耳边,俨然一道催命符。

去年黄河大水,两河修筑遥堤未成,今年又不知是何光景。

他眸光暗淡,舒了一口气。

回过头,便听着胡宝生的声音。

“这几年畏畏缩缩,跟这个中丞那个厂督迎来送往,也不见得部院的处境好多少。”

杨育宽微微一愣,眼下正是六省漕粮入京之际,漕运官船吃紧,此次南下没有用官船,而是借调了民船,这会儿听胡宝生一番怨怼,他忽然有些不安。

“借调的民船,你知会过漕台了么?”

胡宝生冷哼一声,“我哪儿敢瞒报。他如今官越做越大心眼儿越来越小,一个不顺心就急眼。”

杨育宽面色稍和,终于卸下一口气,提袍进舱。

船舱内,两扇窗下各点了两根蜡烛。

船舱摇动起来,烛火漾漾,两人相对而坐。

“咕嘟咕嘟”红木案上的酒壶烧得通红,白茫茫的热气浮在半空。

杨育宽拿起一把白汝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市舶司的人能用,可这些人的身家性命都系在市舶司内府的手里。”

“比起在内府的屋檐下仰人鼻息,扶持自己人才是长久之计。”

“这个理,我懂。”胡宝生轻嗤一声,提起他的酒炉。

“所以,我早劝他在清江、卫河放榜招贤,这两地方不比崇安这个深山老林强?”

杨育宽别有深意地看向他,“江河船到底与海船不同。”

胡宝生微微蹙眉,听出他还有后话。

杨育宽抿了一口茶,仰起头,“这回要找的人非比寻常。此人五岁学徒,八岁跟着朝廷的舰队下西洋,督造过当世最大的远洋船。”

胡宝生笑了笑,“再厉害还能比过福建那位船工首?人家可是除三品官袍,加了工部侍郎衔的。”

“说不准。”杨育宽撇开眼,只看着清澈的茶杯底,脸上浮出一丝忧虑,“她离开市舶司,迄今已在崇安待了整整七年,我们来找她,她恐怕不会轻易跟我们走。”

胡宝生轻嗤一声,随口道:“她不肯走,我们又何必请?听说此人过去也是泉州市舶司的掌事,漕台既然不想用市舶司的人,那她算不算市舶司的人?”

杨育宽拿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滞。

他先前只觉漕台是看中此人有些本事,可经胡宝生这么一说,恐怕漕台不单单是看中了她的本事。

其人七年前曾在泉州市舶司,七年前……正是最乱的时候。

她骤然离开,难道是得罪了什么人?

杨侍中深吸了一口气,无论如何,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见到人,“闲言少叙,崇安的县衙知会过了?”

胡宝生拿起酒盏,“已经知会了兵备道的人,只要她还杵在崇安的地界上,总能给逮着。”说完,他靠在太师椅上,困倦得眯上了眼。

船外流水潺潺,雨珠坠落的响动牵动着心弦。

杨育宽想到近来一连下了几天雨,那距离黄河汛期就不远了。

他深吸一口气,忐忑不安地走出内舱。

不料,束着戎装的士卒也正急急走来,见了他,三步并两步上前,拱手作揖。

杨育宽眸光一滞,“什么事?”

士卒抬起头,“后头有只船跟着。”

杨育宽一愣,顾不得打伞,径直出了船舱。

雨淅淅沥沥地下,正敲打着船上灯笼,灯辉摇曳,映得波光粼粼。

杨育宽走上甲板,扑面而来的是湿漉漉的雾气。

他拿起千里镜去看,见后头那船上的油灯亮起一片雾色,模糊不清,恍惚有一个个黑黢黢的人影。

移船相近,水烟稍稍退散。

杨育宽抬眸望去,只见那艘三百料的船行于江面,船头立着一杆旌旗,约莫是藩台衙门的规制。

他有些讶异,已经夜深,藩台衙门的船怎么还在江上走着?

雾气渐退,终于看得真切。

灯笼摇曳,映射出甲胄的寒芒,船上站着一众兵将。

“这阵子倭寇闹得厉害,凡是过江的民船都要一一搜查,还望多担待。”船上的参将发了话。

杨育宽微微一愣,“敢问,是只查这一道,还是之后仍有关口?”

那参将神情肃穆,“这条支流与东海相通,算在海防之内。”

这就是把守森严、关口众多的意思了,杨育宽暗道不好,向他揖了一礼。

“在下工部郎中杨育宽,船上皆是公差,是从漕运部院来崇安公干的,还望诸位通融。”

“有牌票吗?”

他一噎,“没。”

“没有便不能放行。”

杨育宽脸色难看起来,此行借调了民船,却不想多了这重重关隘。

只盼此一行,莫要再生变数。

福建,建宁府崇安县

潮水平静地向两岸荡去。

秋风悠悠吹过,江岸上穿着蓝麻衣的船工们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眼见那艘快要散架的船向他们这边拖过来,一时间,只觉膝盖一酸,喉咙也开始发涩。

这是他们半月前刚修好的船。

“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薛大公子把手头藤鞭一扬,灰尘“砰”地扑在了船工面前。

漫天尘沙扑来,船工们连忙倒退几步,可薛家的几十个家丁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

身后,诸山绵绵如长龙。

薛大公子挺着他那个圆鼓鼓的大肚子,在众人面前走过来又走过去。

他爹倒是比他镇定多了。

薛俦气得胡子发抖,脸色泛白,来了半天还没说出一句话,杵在那里,眼睛不看船工,只盯着那艘破船。

他们薛家纵然有不少商船,可是能过江的却只有这么一条,哪知上个月大修之后下水,回来竟成了这个样子!

薛俦转过头,看向伫立在一众船工前面的刘老翁。

片刻,刘老翁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微抬起头。

眸光相触的一刻,薛相公眸中的失望几乎要把他吞没。

“刘公,我知道你修了大半辈子船,是出了名的能工巧匠,才把我们家这个心肝儿托付给你。结果你看看,这都成了什么!”

刘老翁一怔,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身后一个后生却忽然上前,“这船破成这个样子,大修过后的许多痕迹必是看不到了,薛老板莫不是想借此赖上我们,想让我们吃了这个哑巴亏?”

薛俦怒目圆睁,猛烈地咳嗽起来,拿手指着人,“还狡辩,你们这些个家伙,都多少年的老主顾了,此番分明就是糊弄了事,幸好没有闹出人命,否则我们刘家早被你们害得倾家荡产!”

众船工听了这番话,心头涌起怒火,但此刻敌众我寡,实在不宜相争。

“爹!跟他们废什么话!”

薛大公子扬起手中长鞭,“要么交钱,要么交人!把卖身契签了,不然就等着蹲大狱吧!”

他转头看过来,毒蛇般的目光从众人的脊梁缠绕游曳而上。

船工们敢怒不敢言。

薛大公子已有些不耐烦,鸷鹰般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手中长鞭划破气浪,掀起一阵喧嚣。

刘老翁抬起头,顾不得单薄的身子骨,急急上前,他生得矮小,像是田里的稻草人,木愣愣地往那儿一戳。

那藤鞭就要打在他身上。

“嘭!”忽有一利物划开气浪,破空而出。

相撞的刹那,浸过油的藤鞭竟然被折成了两段。

众人皆是一惊!

薛大公子看着那断开的藤鞭,目光呆滞片刻,回过神来。

“哪个不长眼的,给小爷滚出来!”

见他怒不可遏,众人噤声。

只听耳畔江水潺潺,惟有鸟声清啼。

寒风狂啸起来,四下却安静异常,此地本就是偏僻的山谷,平素不见人踪。

须臾,忽有一道低沉的脚步声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那一片淡黄色的芦苇荡后头隐着一抹灰色。

水烟浮动,朦胧不知究竟,黄白色芦苇拨开,黄昏余晖洒落尘烟。

那人走了出来,草帽遮头,蓑衣蔽体,内衬不过一身毫不起眼的灰布麻衣,穿在其人身上恍惚也有几分魏晋名士的风流气度。

身后背着鱼篓,竟是个渔娘。

她移步走来,帽檐一角侧起,一双澄澈的眼眸从容扫过众人,显出几分落拓不羁。

薛大公子瞅见她,刚要扬鞭,却被一只手扯住了胳膊。

漕运部院下属机构:

清江厂、漕军卫所、兵备道(不直接领导,时有时无)

漕运部院职权交叉部门:河道总督

漕粮仓储:淮、临、徐、德

六省漕粮: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河南、山东

陆东楼,字放篱,南直隶(安徽)人士,三十岁。

过往官职变动:

香河知县—兵科右给事中—福建参政—福建右布政使—南京兵部右侍郎—兵部左侍郎,总督漕运兼巡抚凤阳等地

黄葭,字隽白,福建崇安人士,二十七岁。

五岁学徒,八岁跟朝廷舰队下西洋(游学),在泉州市舶司做学徒 掌事共八年(其间穿插来淮安督造船只三年),回崇安隐居七年(在隐居的七年里,市舶司驻地从泉州移到了福州)。

关于私设:

历史上没有漕台和市舶司之争,这里是把隆庆万历年间的漕运河海之争给具象化、简化,变成了两个机构之间的权力斗争。

全文地图路线:

福建——南直隶(淮安)——浙江——南直隶(淮安)——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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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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